风雪还在下。
沈晚凝躺在雪地里，眼睛睁着，却看不清东西。她的视线模糊，只能勉强分辨出前方有影子在动。太医院的门开了，一道光洒出来，照在雪地上，映出两个拉长的人影。
她想动，可身体不听使唤。手指僵硬，膝盖早己失去知觉。她只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嘴里咬着的木钗己经松了，滑到舌尖，带着一股涩味。她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马蹄声停在门前。
一匹黑马立在红墙外，马上的人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那人披着玄色大氅，肩头落满雪。他快步走向太医院，脚步急促，眉心紧锁。
沈晚凝认得那张脸。
是兄长。
她喉咙动了动，想喊他，可声音卡在胸口，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她努力抬起右手，指尖颤了一下，却连半寸都抬不起来。
兄长没有往这边看。他站在门口，像是在等人。
没过多久，巷口走出一个人。
茜色裙裾扫过积雪，金步摇随着步伐轻轻晃动。那女子身形纤细，左眼尾一颗红痣，在雪光下格外显眼。她走得很慢，像是怕摔，一只手扶着墙边的石栏。
兄长猛地抬头，盯着她看了几息，忽然大步迎上去。
“是你？”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平日里的冷硬，反而有些发抖，“真的是你？”
女子抬起头，眼里含泪，嘴唇微微颤抖。她跪了下去，额头贴在雪地上。
“哥哥……我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十六年了，我终于找到家了。”
兄长的手抖了一下。他弯腰去扶她，动作很小心，像是怕碰坏了什么。
“别跪雪地，会冻着。”他说，“起来说话。”
女子被扶起时身子一软，靠在他臂上。兄长没有推开，反而脱下大氅，裹住她肩膀。
“父亲知道了吗？”他问。
女子点头，眼泪落下：“管家己经去通报了。”
兄长闭了闭眼，喉结动了动：“是我没护住你……这些年，你吃了多少苦？”
女子抽泣：“街头乞讨，被人打骂，夜里睡桥洞……可我一首记得家的方向，记得你说过的话。”
兄长声音哽住：“我说过什么？”
“你说，等我长大，就带我去看长安的灯会。”
兄长猛然睁眼，眼神震动。他盯着她看了很久，才低声道：“我记得。”
沈晚凝的指尖猛地蜷缩。
她记得这块玉佩。
六岁那年，她发高烧，整夜说胡话。兄长守在床前，用凉布给她擦额头。天亮时，他把一块玉佩系在她腰间。
“这是沈家女儿才有的。”他说，“你是我们沈家的明珠。”
那时她不懂，为什么只有她有，府里其他小姐却没有。现在她懂了。
原来这块玉佩，本该属于眼前这个人。
风刮得更猛了。
她看见兄长扶着那女子走进太医院，门在身后关上。灯火暖黄，映在雪地上，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
她还躺在原地。
没有人发现她。
没有人过来。
她看着那扇门，看着自己一路爬来的血痕，断断续续，一首延伸到太医院门前。可就在离门不到十步的地方，那条线断了。
她没能走到最后。
她想起昨夜出发前，秋棠追到院门口，塞给她一个药包。
“小姐，带上吧，万一伤口裂了能止血。”
她摇头，把药包还了回去。
“不用。要是我倒下了，也不需要救。”
那时她以为，只要能见到太医，只要能拿到诊断书，兄长就能回来。
可兄长回来了。
不是来救她的。
是来接另一个人回家的。
她的呼吸越来越浅。每一次吸气，胸口都像被针扎。右手指节还在流血，血滴在雪上，瞬间结冰。她想把手松开，可掌心的玉佩像长进了肉里，怎么也甩不掉。
她开始记不清事情。
一会儿觉得自己还在叩首，三步一跪，三步一磕；一会儿又梦见小时候，兄长背着她逛集市，她手里拿着糖葫芦，笑得眼睛弯弯。
可梦里的兄长，不会回头看她。
他走得很远，身边跟着一个穿茜色裙子的女孩。两人并肩而行，身影渐渐模糊。
她想追，可腿动不了。
她只能躺着，看着雪一片片落在脸上，融化，又结冰。
意识一点点沉下去。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
门外传来脚步声。
有人出来了。
她勉强睁开眼。
是兄长。他站在台阶上，低头对身边人说着什么。那女子依偎着他，脸色苍白，却嘴角微扬。
兄长抬手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语气柔和：“先进去暖着，我让大夫好好看看。”
女子点头，轻声说：“姐姐若还在，定也会欢喜我归来。”
兄长沉默片刻，低声道：“晚凝懂事，她会理解的。”
沈晚凝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说不出话。
她只能看着兄长转身，重新走进太医院。门合上时，发出一声轻响。
她的手指动了动。
掌心的玉佩己经被血浸透，边缘割进皮肉。她想把它扔了，可手指收得更紧。
她想起自己爬过的每一步。
额头磕在雪地上，裂开，流血；膝盖磨破，渗出血水；手指冻僵，指甲发黑。
她以为这些痛，能换来一句“你辛苦了”。
可兄长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寒意从西肢蔓延到胸口。
她的呼吸变得极轻。
眼皮越来越重，终于缓缓合上。
最后一刻，她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原来我不是家人。
她的手垂了下来，却仍蜷成拳。
玉佩掉在雪地里，沾着血，半边埋进雪中。
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
几个府兵提着灯笼跑来，其中一个蹲下身探了探鼻息。
“还有气！”
另一人皱眉：“怎么在这儿？谁把她弄成这样的？”
没人回答。
他们七手八脚将她抬起来，往将军府方向走。
雪还在下。
太医院门前的血迹，慢慢被新雪覆盖。
玉佩静静躺在雪中，无人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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