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晚凝睁开眼时，天光己经亮了。
屋里很冷，炭火只剩一点余烬。她躺在一张硬床上，身下是粗布褥子，和从前住的软榻完全不同。头还在疼，像是有人拿锤子一下下敲着太阳穴。她想抬手揉一揉，右手指节却猛地抽了一下，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那不是梦。
雪地、叩首、血迹……都是真的。
门吱呀一声开了，秋棠端着一碗药进来。她看见沈晚凝坐了起来，眼睛一下子红了。
“小姐，你总算醒了。”
沈晚凝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秋棠把药放在桌上，低声道：“将军和夫人去了正院，陪着大小姐用早膳。”
“哪个大小姐？”
“就是今日归府的那位……真千金，沈筱筱姑娘。”
沈晚凝的手指动了一下。
原来他们己经认了。
她记得自己在雪地里听见兄长说“晚凝懂事，她会理解的”。那时他还以为她死了吧。可现在，她活着回来了，却连一句问候都没有。
“我睡了多久？”
“快两个时辰了。”秋棠扶她下床，“府兵把你抬回来时，脸都青了。大夫来看过，说你冻得太狠，得静养几天。”
沈晚凝没应声。她走到铜镜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嘴唇发紫，发间的木钗歪斜着，衣领上还沾着干掉的血迹。她伸手摸了摸腰间——玉佩不见了。
“我的东西呢？”
“什么？”
“那块玉佩。”
秋棠摇头：“我没见着。你被抬回来时，身上就这件衣服，别的什么都没有。”
沈晚凝没再问。她低头换了干净衣裳，藕荷色的裙子被收走了，现在只能穿一件素白的旧裙。袖口磨得发毛，一看就是搁了许久的。
她走出屋子，风雪还没停。院子小而荒凉，墙角堆着枯枝，地上积着未扫的雪。几步之外就是西厢偏院的门，门外站着两个仆妇，穿着簇新的袄子，手里提着食盒。
其中一个看了她一眼，低声对同伴说：“这就是原来的沈姑娘？怎么住这儿了？”
“嘘，小声点。”另一人回，“听说昨夜在太医院门口趴了一夜，差点冻死。如今大小姐回来了，她算什么身份？”
两人说着，提着食盒往正院方向去了。
沈晚凝站在原地，没有追上去。
她转身沿着廊下走，脚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声。风从檐角灌下来，吹得她肩颈发麻。她走到一处拐角，能隐约看见正厅的窗。窗纸透出暖光，里面传来说话声。
她停下脚步。
沈大将军的声音：“十六年不见，你瘦成这样。”
沈夫人带着哭腔：“我的儿，这些年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娘日日烧香拜佛，就盼你能回来。”
接着是一阵啜泣声。
沈晚凝往前挪了半步，透过半开的窗缝往里看。
沈筱筱坐在主位旁的椅子上，穿一身茜色云锦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步摇垂在耳边。她低着头，肩膀微微抖动，左眼尾那颗红痣在烛光下格外显眼。
沈大将军亲自拿了件狐氅给她披上：“别哭了，以后就在家，谁也不能把你带走。”
沈夫人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参汤马上送来，你得好好补补。”
这时一个仆妇端着碗进来，恭敬问道：“夫人，这参汤……”
“送去西厢给沈姑娘。”沈夫人头也没抬，“她刚醒，也该补补身子。”
那语气，像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沈晚凝站在外面，手指慢慢攥紧。
她不是没听过这种话。以前她病了，母亲会亲自守在床前，父亲会连夜请太医，小雪绒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兄长会翻墙去御花园摘带露的梅花给她泡茶。
现在，一碗参汤，成了施舍。
她转身离开，脚步很轻，没人发现她来过。
回到屋子里，秋棠正在收拾柜子。原来的箱子都被搬空了，衣物胡乱塞进一个旧木箱里。
“小姐，你的绣鞋还在不在？”秋棠翻着，“我记得有双红缎的，是你生辰那天夫人送的。”
沈晚凝摇头。
她不想找那些东西。
她坐在床边，右手又开始隐隐作痛。每次变天都会这样，可今天格外厉害。她低头看着绷带，渗出了一点暗红。
“秋棠。”
“嗯？”
“我小时候，真的是父亲从城外捡回来的吗？”
秋棠动作顿住了。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人告诉我真相。”沈晚凝声音很轻，“只说六岁那年发高烧，被将军救下。可为什么是我？街上那么多乞儿，他偏偏带我回府？”
秋棠放下手中的衣服，走近了些：“小姐，你别多想。将军待你如亲女，十六年来从没亏待过你。”
“可现在呢？”
她抬头看着秋棠，“昨夜我在雪地里爬到太医院门口，只为救兄长。可兄长回来接的是别人。他说‘晚凝懂事，她会理解’。”
她说着，声音有点抖：“如果我是多余的，那十六年的情分算什么？如果我不是沈家人，那我到底是谁？”
秋棠没说话，只是轻轻握住她的手。
沈晚凝低下头，看着自己结痂的手指。
她想起小时候练剑，兄长站在身后教她姿势。她站不稳，他便一手扶着她的手腕，一手搭在她肩上。
“剑是凶器，但心要正。”他说。
后来她学礼，父亲在书房考她《女则》。她背错了，母亲没有责骂，反而笑着说：“孩子还小，慢慢来。”
那些日子是真的。
可为什么，一夜之间，全都变了？
她站起身，走到桌前，拿起药碗。药己经凉了，表面结了一层薄膜。她一口喝尽，苦味首冲喉咙。
“我要去正院看看。”
“小姐！”秋棠拦她，“你现在过去不合适，他们正在招待大小姐……”
“我只是看看。”
“可你身子还没好！”
沈晚凝推开房门。
风雪扑面而来。
她一步步走在雪地上，朝着正院走去。
正厅的门开着一条缝，里面笑声不断。沈筱筱正靠在沈夫人肩上，撒娇地说：“娘，我想吃您做的桂花糕，小时候您总在灯会上买给我。”
沈夫人笑着点头：“好，好，今儿就做。厨房己经备了料。”
沈大将军摸着她的发：“以后想吃什么，家里都有。”
沈晚凝站在廊柱后，没有再往前。
她看着那一家三口围坐在一起，灯火温暖，笑语盈盈。
她忽然觉得右手的伤更疼了。
她转身往回走，脚步比来时慢了许多。
刚走到西厢门口，迎面撞上了两个小丫鬟。她们提着热水桶，看见她连忙让路。
其中一个低头避开视线，另一个却小声嘀咕：“这位现在还是小姐吗？大小姐都回来了……”
沈晚凝停下。
她看着那个说话的丫鬟。
那丫鬟察觉不对，慌忙低头：“奴婢……奴婢不是那个意思。”
沈晚凝没说话，只是抬起右手。
绷带己经被血浸透，一滴血正顺着指尖落下，砸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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