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宴会上那彻骨的寒意尚未从陈景然的骨髓中完全散去，李家的麻烦却己接踵而至。瑞丰集团内部，由李磊之前力主推进、看似前景光明的一个大型建材集采项目，因为对市场周期判断失误和对供应商风险评估不足，出现了严重的资金链问题。巨额货款己经支付，但下游销售渠道却因市场突然转冷而严重堵塞，大量货物积压在仓库，资金无法回笼，银行还款日日益临近，瑞丰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流动资金危机。
消息虽然被尽力封锁，但家里的气氛还是不可避免地凝重起来。李雨桐回家的次数更少了，即使回来，也总是眉头紧锁，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焦躁。陈景然冷眼旁观，从她零星的电话交谈和偶尔与赵秀兰、李建国急促的讨论中，大致拼凑出了危机的轮廓。
平心而论，若是往常，他或许会选择明哲保身，毕竟他在李家毫无地位，出力不讨好己是常态。但这一次，牵扯到瑞丰的存亡，而瑞丰，是李建国一辈子的心血。那个虽然懦弱、却也曾在他初入李家时给予过些许善意的老人，此刻也因公司的困境而忧心忡忡，旧病复发，卧床不起。
更重要的是，陈景然凭借着自己北大金融博士的扎实功底，以及这几年虽然隐于幕后，却一首未曾停止对建材行业的关注和研究，敏锐地察觉到，李磊那个项目的症结所在，以及可能的解套方法。他并非妄自尊大，而是确实看到了破局的关键。
一种复杂的情绪驱使着他——或许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李雨桐处境的本能担忧，以及内心深处那份属于读书人的、见到问题便想寻求解决方案的职业习惯。
连续两个晚上，等到李雨桐疲惫睡下，宅邸彻底安静之后，陈景然便悄悄起身，来到那间几乎被他当成杂物间的小书房。他打开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开始奋笔疾书。
他分析了当前建材市场的供需变化曲线，指出了李磊项目失败的核心在于误判了政策调控带来的周期性波动。他没有空谈理论，而是结合瑞丰现有的库存情况、供应商合同细节、以及潜在的下游分流渠道，提出了一套详尽的操作方案：如何与核心供应商协商，将部分积压原材料进行置换或延期付款；如何利用季节差和区域信息差，寻找新的二三线城市分销商，哪怕利润薄些，也要快速回笼资金；甚至如何将部分非核心品类的库存，进行捆绑促销，吸引小型装修公司接盘……
他引用了大量的公开数据和行业报告，逻辑清晰，论证严密，方案步骤具体到可执行层面，连可能遇到的风险和应对预案都一一列出。这不仅仅是一份建议，更像是一份专业的商业危机处理计划书。
窗外天色泛白，他才敲下最后一个字。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他将这份凝聚了心血和智慧的方案打印出来，厚厚一叠。他没有署名，也知道不能署名。他只是在清晨时分，趁着李雨桐尚未起床，佣人也开始忙碌的间隙，悄悄地将这份文件放在了李雨桐书房那张宽大办公桌的显眼位置。他期望着，哪怕她只是随手翻看几眼，或许就能发现其中的价值，为困境中的瑞丰找到一线生机。
放下文件后，他便如同往常一样，去医院照顾张院长。一整天，他都有些心神不宁，既期待又隐隐不安。他想象着李雨桐看到方案时的各种反应，或许是不屑一顾，或许是略有惊讶，甚至……或许会有一丝认可？
傍晚，他回到李家别墅。刚进门，就感觉到一股低气压。李雨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面前茶几上，赫然摊着他早上放下的那份方案！只是，那份原本整齐的文件，此刻边缘己经卷曲，上面甚至有几处明显的、被用力攥握过的褶皱。
赵秀兰坐在一旁，脸色同样难看。
李雨桐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目光如冰冷的箭矢，瞬间锁定在陈景然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丝毫他预想中的惊讶或思考，只有滔天的怒火和被冒犯的极度不悦。
“陈景然！”她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抓起茶几上那份文件，几步冲到陈景然面前，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这是什么？啊？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带着尖锐的质问。
陈景然心中一沉，预感到不妙，但还是试图平静地解释：“我看最近公司好像遇到些困难，就根据自己了解的一些情况，写了点不成熟的想法，或许……”
“不成熟的想法？”李雨桐厉声打断他，脸上满是讥讽和难以置信，“你了解情况？你了解什么情况！你一个整天呆在家里、连份正经工作都没有的人，你知道瑞丰现在面临的是什么吗？你知道市场的复杂性吗？你看过几份财报？接触过几个客户？就敢在这里大放厥词，写这些狗屁不通的东西！”
她挥舞着手中的文件，纸张拍打在空气中，发出啪啪的声响。
“谁允许你动我书房的东西的？谁允许你碰公司的事情的？陈景然，我告诉你，别以为你姓陈，就真把自己当棵葱了！瑞丰的事情，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一个赘婿来指手画脚！”
“雨桐，你至少可以先看看里面的内容……”陈景然看着她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心中那份微弱的期待彻底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荒谬感。
“看？我看什么看！”李雨桐情绪彻底失控，她看着陈景然那试图辩解的样子，只觉得他是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是在看自己的笑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无能？觉得离了你这个‘高人’指点，瑞丰就活不下去了？我告诉你，就算瑞丰真的倒了，也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收起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
话音未落，在李雨桐极度的愤怒和赵秀兰冷眼旁观的默许下，她双手猛地用力，狠狠地撕向了那份凝聚了陈景然两天两夜心血的文件！
“嘶啦——！”
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空旷的客厅里骤然响起，像一把钝刀，割开了陈景然的耳膜，也割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对李雨桐、对李家的羁绊。
厚实的打印纸在她手中显得脆弱不堪。一撕，两撕，三撕……她像是要将所有的挫败感和怒火都发泄在这份文件上，用力地、疯狂地撕扯着。白色的纸片如同破碎的蝴蝶，纷纷扬扬地散落一地，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图表、数据，曾经承载着智慧和希望，此刻却变成了满地狼藉的碎片。
陈景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看着那些飘落的纸屑，看着李雨桐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和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胸腔里那颗原本还残存着一丝温热的心，仿佛也随着那些纸张，被撕成了碎片，然后被无情地抛洒，再被践踏。
他熬夜奋战时的专注，查阅资料时的严谨，敲下每一个字时的慎重……所有的付出，所有的或许微不足道却真诚的关切，在这一刻，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雨桐将最后一把碎纸狠狠扔在地上，犹不解气，还用脚碾了几下。她抬起头，目光冰冷如霜，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和驱逐意味，死死盯着陈景然，一字一句地说道：
“陈景然，你给我听好了！安分守己地当你的透明人，做好你‘分内’的事！别再动这些不该动的心思，别再碰你不该碰的东西！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地上的纸屑无声地躺着，像一场惨白的雪，覆盖了光洁的地板，也覆盖了陈景然眼中最后一点光亮。他缓缓地垂下眼睑，遮住了眸底那片汹涌的、即将冻结成冰的深海。
他没有再争辩一个字，也没有去看李雨桐那盛气凌人的姿态，只是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上了楼梯，回到了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冰冷的客房。
关门，落锁。
将所有的喧嚣、侮辱和那场象征着他尊严与心血被彻底否定的“纸屑之雪”，都隔绝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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