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了。
屋檐还在滴滴答答，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和青苔气味。林修瑾坐在驾驶座上，头发和西装依旧湿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但他感觉不到冷，胸腔里堵着的东西比这湿透的衣服更让他窒息。
他眼睁睁看着林薇冲进那扇门，像归巢的雏鸟，义无反顾地投入那片暖光。而他，被留在冰冷的、下着雨的夜色里，连递出一把伞的资格都没有。
引擎发动，车轮碾过积水，驶离这片与他格格不入的街区。车载收音机里流淌着舒缓的古典乐，却丝毫无法抚平他心头的褶皱。他眼前反复闪现的，是林薇冲进雨里时那毫不犹豫的背影，和她怀中紧紧护着的、那些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教材。
书
他忽然想起，林薇这个年纪，本该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准备高考。而不是在油腻的灶台和喧闹的食客间穿梭，只能在深夜打烊后，就着昏暗的灯光自学那些晦涩的知识。
一种尖锐的刺痛感攫住了他。
第二天，林修瑾推掉了一个不太重要的会议，开车去了城中村附近唯一一所公办高中。学校设施有些陈旧，但绿树成荫，操场上奔跑着充满活力的少年。他站在校门外，看着那些穿着统一校服的学生，心里五味杂陈。
他找到教务处，以“社会爱心人士”的名义，询问是否有家庭困难但成绩优异的学生需要资助，特别是教材和辅导资料方面的帮助。教务主任是个戴着老花镜的中年男人，翻看着学生档案，叹了口气：“要说困难又努力的，还真有一个，叫徐薇，不过她上学期就办理休学了，听说家里开了个小面馆，忙不过来。”
徐薇。
林修瑾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捏了一下。他记得，林薇被认回林家前，就叫徐薇。
“她，成绩怎么样？”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
“可惜了啊，”主任摇摇头，指着档案上某一栏，“休学前一首是年级前十，理科尤其好，数学物理经常拿单科第一。是个好苗子”
后面的话，林修瑾有些听不清了。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成绩单上漂亮的分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年级前十，数学物理单科第一
他想起在林家时，林薇总是沉默地待在角落，他们偶尔问起她的学业，她也只是含糊地说“还行”。他们便理所当然地认为，在那种环境下长大的孩子，学习能好到哪里去？或许连跟上进度都困难。他们甚至没有一个人，想过要去看看她的成绩单，或者为她请一位家教。
巨大的荒谬感和悔恨感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们究竟忽视了多少？又自以为是地误解了多少？
他失魂落魄地离开学校，坐在车里，久久没有发动。他拿出手机，翻到兄弟几人的小群，手指颤抖着，将刚才拍下的、那张成绩单的模糊照片发了出去，附上了一句话：
「她休学前，年级前十。数理经常第一。」
群里死一般的寂静。
几分钟后，五哥林司琛的电话首接打了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修瑾，你，你确定？真的是薇薇的成绩？”
“教务主任亲口说的。”林修瑾闭上眼，靠在椅背上，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说，可惜了，是个好苗子。”
电话那头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很快，其他几人的消息也陆续炸开。
「怎么可能？！她从来没说过！」 「我们，我们当时还觉得她可能跟不上，想着等她适应了环境再」 「她那时候问过我一道物理题，我当时忙着陪小雪去买东西，随口打发她去找家教」 「她后来，就再也没问过我们任何问题了」
一条条信息，像一把把钝刀，反复凌迟着他们的神经。
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拼凑出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她房间里深夜还亮着的灯，她书桌上那些密密麻麻写满笔记的旧本子，她偶尔看向他们书房时那种渴望又迅速掩藏的眼神
原来，他们的妹妹，并非他们所以为的平庸无知。她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如同石缝里挣扎的草，拼命地汲取着养分，努力地向上生长。而他们，不仅没有给予丝毫阳光雨露，反而用偏见和冷漠，亲手扼杀了她原本可以更加光明的可能。
“哐当！”
林家老宅，林司霆的房间传来一声巨响，似乎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他靠在墙上，胸口剧烈起伏，眼睛赤红。他想起了自己曾经嘲笑她“看得懂吗？” when she was reading a popular sce book he had discarded。想起自己因为她不小心弄脏了他一份无关紧要的文件而大发雷霆……
他当时那副高高在上的嘴脸，现在回想起来，是多么的可笑，可悲！
大哥林修远站在书房的落地窗前，俯瞰着楼下花园里正在悠闲插花的林雪，眼神冰冷刺骨。他想起林雪曾“无意”中说起，看到妹妹在看一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怕是耽误了学习。当时他只当是小女孩间的关心，现在想来，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或许就彻底断绝了他们对林薇学业的关注。
真相如同剥茧抽丝，一点点暴露在阳光下，每一寸都带着血淋淋的残酷。
他们自以为是的施舍和怜悯，他们高高在上的评判和忽视，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建立在偏见基础上的笑话。
而那个被他们轻视、被他们误解、被他们伤害的妹妹，正凭着自己的力量，在泥泞中，固执地、沉默地，走着她自己的路。
那条路上，没有他们。
也，不需要他们。
林修瑾启动车子，缓缓驶离。他透过后视镜，最后看了一眼那所普通的中学，和更远处那片灰扑扑的城中村。
他们窥见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但仅仅是这一角，己足够让他们余生都活在无尽的悔恨与自我拷问之中。
他们失去了什么？
他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个妹妹。
他们失去的，是一颗即便蒙尘也依旧努力闪耀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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