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民国14年)初夏,蒸汽轮船“江新号”的汽笛在黄浦江面炸开时,陈幽正扶着船舷的锈迹栏杆,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岸线。
浑浊的江水拍打着船身,溅起的水花沾在他藏青色的棉袍下摆,带着股潮湿的鱼腥味——这是他从天津港出发后的第15天,也是他离开法国马赛、辗转苏联莫斯科再折返国内的第三个月。
船身缓缓靠岸,码头上的喧嚣像潮水般涌来。
挑着担子的脚夫、推着独轮车的商贩、穿着西装的洋行职员、挎着枪的巡捕,还有裹着旗袍、踩着高跟鞋的摩登女郎,密密麻麻挤在码头的青石板路上,南腔北调的吆喝声、汽车的鸣笛声、轮船的汽笛声混在一起,比北平的庙会还要热闹几分,却又透着股北平没有的浮躁与疏离。
“让让!让让!”
两个扛着大木箱的脚夫从陈幽身边挤过,木箱上印着“英美烟草公司”的红色字样,擦过他胳膊时,留下道浅浅的灰痕。
陈幽下意识攥紧了怀里的牛皮纸袋——里面装着特工部联络用的半张旧邮票,还有他伪造的“江苏无锡商号伙计”身份证明,指尖触到纸袋里硬挺的纸片,心里才稍稍稳了些。
他跟着人流走下船板,踏上码头的瞬间,就觉出了上海的不同。
北平的风是干冷的,刮在脸上像刀子;上海的风却裹着水汽,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连空气里都飘着股混合了香水、煤烟、饭菜和海水的复杂气味。
路边的电线杆子上贴满了广告,有印着金发碧眼女郎的香皂广告,有写着“专治疑难杂症”的药铺海报,还有用红笔圈着的“悬赏通缉共党分子”的布告,布告上的人像画得潦草,却透着股森然的杀气。
“先生,要车不?去法租界?公共租界?俺的黄包车稳当!”
一个穿着短打的车夫凑上来,手里的车把擦得发亮,车座上铺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
陈幽瞥了眼车夫胳膊上的刺青——是个简单的“福”字,又扫了眼远处街角站着的巡捕,那巡捕正斜靠在电线杆上,目光在来往行人身上扫来扫去,手里的警棍敲着掌心,发出“嗒嗒”的声响。
“不去租界,去城隍庙附近的‘清和茶馆’。”
陈幽压低声音,故意带着点无锡口音——这是他在船上对着镜子练了半个月的成果,既要像商号伙计,又不能太土气,得刚好卡在“外地来沪谋生”的分寸上。
车夫眼睛一亮:“清和茶馆啊,俺熟!那地界儿热闹,就是最近巡捕查得严,先生您是来做生意的?”
“嗯,找个老主顾。”
陈幽含糊应着,弯腰坐上黄包车。车把微微一沉,车夫拉起车就往前走,脚步轻快得很。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陈幽靠在车座上,眼角的余光却没停过——他得记住沿途的路,哪条街有岔口,哪家店能临时躲人,哪处墙角能观察动静,这是在苏联特训时教官反复强调的“环境记忆法”,潜伏者的眼睛,得像相机一样,把走过的路刻在脑子里。
沿途的景象走马灯似的换。过了外白渡桥,就看见了租界的洋房,尖顶的教堂、圆顶的银行、挂着外国旗帜的领事馆,门口站着穿制服的印度巡捕,手里的长枪闪着冷光。
再往南走,就到了华界,房子渐渐矮了下去,变成了密密麻麻的石库门弄堂,弄堂口挂着洗晒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像一面面小旗子。
偶尔能看见穿军装的国民党士兵走过,腰间别着枪,脚步重重的,路过商铺时,老板们都忙着点头哈腰,连大气都不敢喘。
“先生,到了!”车夫把车停在一条窄巷口,巷子里飘出茶叶的清香,尽头就是“清和茶馆”的木招牌,招牌上的字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边角还缺了块,看着倒像是开了好些年的老店。
陈幽付了车钱,没立刻进去,而是转身走进巷口的杂货铺。
铺子里摆着油盐酱醋,老板是个戴眼镜的老头,正趴在柜台上算账。“老板,买包烟。”
陈幽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铜板,放在柜台上——这是接头前的最后一道确认:按指令,若杂货铺老板接钱时用左手,说明安全;若用右手,就得立刻离开。
老头抬起头,推了推眼镜,伸手接过铜板——是左手。
陈幽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接过烟,故意问:“老板,里头清和茶馆的龙井咋样?俺听说他家龙井是杭州来的,想给主顾带点。”
“龙井啊,还行。”老头低下头,继续算账,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陈幽听见,“就是最近新茶刚到,得早点去,晚了就被人挑完了。”
这句“新茶刚到”,就是接头的预备暗号。
陈幽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走出杂货铺,朝着清和茶馆走去。
茶馆里很热闹,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喝茶的大多是穿长衫的商人,还有几个穿短打的伙计,正围着桌子听人说书。
台上的先生拍着醒木,讲的是《三国》里的“火烧赤壁”,唾沫星子横飞,台下的人听得拍着桌子叫好。
陈幽扫了眼全场,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张空桌——桌上摆着个青花瓷杯,杯沿缺了个小口,这是约定的接头标记。
他走过去,慢慢坐下,刚要抬手叫伙计,就见一个穿灰布长衫、戴着瓜皮帽的男人端着个茶盘走过来,把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放在他面前:“先生,您的茶。”
陈幽没动杯子,而是看着男人的手——左手食指第二节有道浅浅的疤痕,这是联络员的标识。
“伙计,你这龙井,是杭州狮峰的?”他轻声问,说出了接头暗号“买龙井”的后半句。
男人笑了笑,把茶盘放在桌上,压低声音:“回先生,是狮峰的,就是今年雨水多,味儿淡了点。”
他一边说,一边从袖口里掏出半张邮票,放在桌角——正是陈幽怀里那半张的另一半,图案能严丝合缝对上。
陈幽心里彻底踏实了,从怀里掏出牛皮纸袋,悄悄递给男人:“劳烦伙计帮俺看看,这‘货’能不能入主顾的眼。”
男人接过纸袋,没打开,首接揣进怀里,又从茶盘底下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条,塞到陈幽手里:“主顾说了,先生一路辛苦,先找地方歇着。
地址在纸条上,有人会去接您。”他顿了顿,抬头扫了眼周围,声音压得更低,“最近巡捕查得紧,先生别单独出门,有事儿等夜里再说。”
陈幽点点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龙井的清香在舌尖散开,可他没心思品——他能感觉到,茶馆里有几道目光在他身上扫过,有穿短打的伙计,有邻桌喝茶的商人,还有门口站着的茶房,谁是真的茶客,谁是盯梢的,根本分不清。
这就是上海,表面上热热闹闹,底下却藏着无数双眼睛,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他没多待,喝完茶,付了钱,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慢慢往巷外走。
这次没叫黄包车,他故意绕了两条街,确认身后没人跟着,才拐进一条更窄的弄堂。弄堂里光线昏暗,两侧的石库门紧闭着,只有几家的窗台上亮着灯,隐约能听见屋里的说话声。
走到弄堂尽头的第三扇门,陈幽敲了敲门——三下轻,两下重,这是纸条上写的暗号。
门很快开了,一个穿着蓝布衫的女人探出头,看了他一眼,轻声说:“是无锡来的陈先生吧?进来吧。”
女人约莫30岁,梳着齐耳短发,手上戴着个银镯子,说话时语速很慢,眼神却很亮。
她领着陈幽走进屋里,反手把门闩插上,又用黑布把窗户遮得严严实实,才打开桌上的油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不大的屋子,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两把椅子,墙角堆着几个木箱,看着像是临时住处。
“这是组织安排的隐蔽点,安全得很,邻居都是做小生意的,没人会多问。”
女人一边说,一边从木箱里拿出一套干净的棉袍和一双布鞋,“先生路上辛苦了,先换身衣服,我去给您下碗面。”
陈幽接过棉袍,摸了摸布料,是细棉布的,比他身上穿的要软和不少。
他走到床边,刚要换衣服,就听见女人又说:“对了,先生,您的介绍信,我己经让人送上去了,负责人明天会来见您。这两天您就待在屋里,别出门,需要啥就跟我说,我叫阿梅,是负责照顾您的。”
“多谢阿梅同志。”
陈幽轻声说——在没正式接头前,他不能暴露真实身份,连“同志”两个字都得说得小心翼翼。
阿梅笑了笑,转身走进里屋。
陈幽换好衣服,坐在桌前,看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心里百感交集。
从法国到苏联,再到上海,这一路,他见过远洋轮船上的风浪,见过边境线上的岗哨,见过火车里形形色色的人,每一步都提着心,生怕暴露身份。
现在终于到了上海,接上了头,可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就像阿梅说的,负责人明天要来,肯定有重要任务,而这任务,多半和潜伏有关。
不多时,阿梅端着一碗热汤面走出来,面上卧着个荷包蛋,还撒了点葱花。
“先生快吃吧,趁热。”她把碗放在桌上,又递过一双筷子。
陈幽拿起筷子,挑起面条,热气扑在脸上,暖融融的。
这是他半个月来吃的第一顿热乎饭——在轮船上,吃的是硬邦邦的面包和冷掉的土豆;在火车上,只能啃干粮。
可他没吃几口,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巡捕的吆喝声:“开门!开门!例行检查!”
阿梅的脸色瞬间变了,赶紧吹灭油灯,压低声音对陈幽说:“先生,您快躲到床底下!别出声!”
陈幽二话不说,弯腰钻进床底,床板底下铺着层干草,带着股霉味。
他屏住呼吸,听着外面的动静——敲门声越来越响,巡捕的吼声也越来越大,阿梅打开门,声音带着点慌张:“官爷,咋了?俺家就俺一个人,没啥好查的。”
“少废话!最近有共党分子混进上海,每家每户都得查!”
巡捕的声音很粗,“屋里灯咋灭了?是不是藏人了?”
“没有没有,俺刚吹了灯准备睡觉,官爷您看。”
阿梅的声音带着哭腔,“俺就是个做针线活的,哪敢藏人啊。”
接着,就是翻东西的声音,椅子被推倒的声音,木箱被打开的声音。
陈幽趴在床底下,手心全是汗,他能感觉到巡捕的脚就在床边,皮鞋底擦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攥紧了藏在袖口里的短刀——这是他在苏联学的,要是被发现,就只能拼了。
好在没一会儿,就听见巡捕说:“行了,没藏人,走吧!”
阿梅赶紧说:“谢谢官爷,谢谢官爷。”
门“砰”地一声关上,脚步声渐渐远去。
阿梅这才敢重新点上油灯,蹲在床边,对着床底说:“先生,没事了,出来吧。”
陈幽从床底爬出来,身上沾了不少干草,额头上全是汗。
他看着阿梅,阿梅的脸色还发白,手也在抖,可还是勉强笑了笑:“先生别怕,这种例行检查常有,只要咱们不乱来,就没事。”
陈幽点点头,拿起筷子,继续吃面。
面己经凉了,可他吃得飞快,因为他知道,这就是上海的处境,明枪暗箭,步步惊心。他要在这里潜伏,要打入敌人内部,就必须习惯这种提心吊胆,习惯在刀尖上走路。
吃完面,阿梅收拾好碗筷,对陈幽说:“先生早点休息吧,明天负责人来,估计要聊很久。”
陈幽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和远处的汽笛声,怎么也睡不着。
他想起在北平未名湖边的夜晚,想起子仁火炉边的教导,想起那些在工厂、在田间受苦的百姓。现在,他要走上一条更危险的路,一条看不见硝烟却比战场更残酷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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