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正大。
陈默关掉书店最后一盏灯，只留下柜台里一盏昏黄的老旧台灯，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满是书脊的墙壁上。窗外是城市霓虹在湿漉漉地面上晕开的模糊光斑，车辆驶过带起一片淅沥声。他的“墨香书屋”窝在这条老街的尽头，像是个被时代遗忘的角落，安静得只能听见雨水敲打玻璃窗的啪嗒声，以及老式挂钟缓慢走动的“滴答”声。
他喜欢这种近乎凝滞的安静。这让他能暂时从那些故纸堆和历史线装书里挣脱出来，获得片刻真正的“现代”的喘息。他曾是学校里那颗最亮眼的历史系新星，导师说他天生就该吃这碗饭，一双眼睛毒得能看穿千年迷雾。可有些东西，看得太透，反而没了意思，甚至招来祸端。最终，他选择了退回这个小小的书屋，守着满屋的书香和无人打扰的清净，算是另一种形式的“躺平”。
他给自己泡了杯浓茶，坐在柜台后，随手翻开一本关于唐代职官制度的论文集，目光却有些飘忽。今天，是月全食。据说，这种天象在古人看来，往往预示着某种变局。
忽然——
“轰隆！！！”
一声绝非雷鸣的、沉闷又极具穿透力的巨响，猛地从书店二楼传来！紧接着是稀里哗啦，仿佛一堆瓦砾木屑坍塌落地的声音。
陈默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溅了出来，手背瞬间红了一片。但他顾不上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抬头望向天花板。
二楼！那是他存放一些不太常用的旧书和杂物的阁楼，平时绝无人上去。
贼？这么大的动静，不像。
是年久失修，房顶塌了？可这雨并不算狂暴。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从柜台底下摸出了一根实心的枣木镇纸——那是他用来压大幅地图的，沉手，结实。
他屏住呼吸，放轻脚步，踏上了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发出“嘎吱”的轻响，在这死寂又被巨响打破后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越往上，一股混合着灰尘、雨水和…一种奇异腥甜气的味道越发浓重。
阁楼没有开灯，只有街灯和隐约的月光（月全食似乎正在过去）透过那个破开的大洞渗进来，勉强勾勒出里面的轮廓。
满地狼藉。
碎木、断掉的石膏板、保温棉，还有被砸烂的旧书箱，散落得到处都是。正中央，屋顶破了一个不规则的大洞，能首接看到外面还在飘洒雨丝的、暗红色的月亮（月食尚未完全结束）。冰冷的雨水正顺着破洞毫无阻碍地浇灌下来。
而在那一堆废墟中央，似乎趴伏着一个人影。
陈默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紧紧攥住镇纸，另一只手摸索着，啪一声按亮了阁楼墙壁上的开关。
昏黄的白炽灯光亮起，瞬间驱散了部分黑暗，也让眼前的景象无比清晰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确实是一个人。
一个…穿着极其古怪服饰的少女。
她趴在地上，浑身湿透，一件原本应该是月白色、如今却浸满暗红血污和泥泞的……襦裙？己经破烂不堪，长长的、乌黑如瀑的头发凌乱地散开，遮住了大半张脸。最让陈默瞳孔骤缩的是，她的右手边，赫然跌落着一柄尺余长的……断刃？刀身寒光闪闪，即便在昏黄灯光下，也透着一种冰冷的杀意。
现代人？COSPLAY？凶杀现场？
几个念头飞速闪过，又被他自己迅速否定。不对，这服饰的质感、纹样细节，尤其是那柄断刃的形制，绝非影楼道具或者现代工艺能轻易模仿。那是一种……沉淀了岁月的气息，和他平日里那些真正古物时的感觉，隐隐相通。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缓步上前。
似乎是听到了脚步声，那趴伏的身影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痛哼。
陈默蹲下身，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她脸颊上湿漉漉的头发。
一张苍白到毫无血色，却依旧能看出极致清丽轮廓的脸露了出来。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眉眼如画，此刻紧紧蹙着，长而密的睫毛上还挂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珠的水滴。她的嘴唇干裂，失却了水分，却依然保持着一种天然的、姣好的形状。
绝美的容颜，配上这一身狼藉、血污和手边的凶器，构成了一种极度的矛盾与冲击。
陈默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她的全身。除了衣物被挂破的痕迹，她的左肩和右腿外侧，都有明显的利器伤口，虽然血似乎暂时止住了，但边缘皮肉翻卷，看着触目惊心。她的呼吸很浅，很急，带着一种濒临绝境的虚弱。
就在这时，少女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似乎用尽了全身力气，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是一双极美的眸子，即使在如此虚弱、涣散的状态下，依旧清澈如秋水，只是此刻里面盛满了惊惧、痛苦，以及一丝……茫然到极点的困惑。
她的目光涣散地扫过陈默的脸，扫过他手中紧握的镇纸，又艰难地转动，看向周围堆满的书籍、破败的屋顶，以及那透过破洞看到的、完全陌生的、挂着诡异红月的夜空。
她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几个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陈默下意识地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此……此处是……何地？”
声音微弱，带着一种奇异的、古老的腔调转折，但那确实是汉语，是某种……他只在古籍吟诵或某些特定方言里才听到过的发音方式。
陈默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少女，看向她身上的服饰，看向那柄断刃，最后，目光死死锁定在她因为动作而从颈后滑出的一块用丝绦系着、此刻也沾染了血迹的……玉佩碎片上。
那玉佩的材质和残缺的纹路……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在此情此景下唯一合理的猜测，如同惊雷般在他脑海中炸响！
月全食，天降异物，古装，古语，玉佩……
他想起自己那同样碎了一半、被爷爷临终前郑重交给他的“传家宝”双鱼玉佩，此刻正锁在楼下柜台的暗格里。
冷汗，瞬间浸湿了陈默的后背。
他不是遇到了麻烦，他可能是……撞见了活生生的、从某个时空断层里掉出来的……历史！
他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奄奄、眼神里全是惊惶与不屈的少女，再看看屋顶那个还在漏雨的大洞，一时间，一个头有两个大。
麻烦，这绝对是天大的麻烦！
可……能把她扔出去吗？
他看着那双渐渐失去焦距、却依旧努力想要看清周围环境的眼睛，看着那苍白的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稚嫩，以及那紧抿的、透露着倔强的嘴角。
心底某个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了。
他叹了口气，像是认命般，将手中的枣木镇纸轻轻放在一旁。然后，他尽量放柔了声音，用一种他自己都没想到的、近乎安抚的语气，对着那双茫然的眸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别怕，你……安全了。”
少女似乎听懂了，又似乎没完全懂，只是那强撑着的眼皮，终于缓缓阖上，脑袋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
只留下陈默一个人，对着这一片狼藉，一个从天而降、浑身是谜的“麻烦”，以及窗外那轮渐渐恢复清辉的月亮，久久无言。
今夜，注定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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