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镇虏卫紧锣密鼓地准备“借粮”行动的同时，三十里外，大同城西一座高墙大院、戒备森严的货栈内，气氛却带着一种压抑的紧张。
货栈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燃着炭火的密室内，两人对坐。上首一人，年约五旬，身材微胖，穿着簇新的绸缎棉袍，手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玉扳指，面色红润，但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却不时闪过商人特有的精明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此人正是晋商八大家之首，范永斗。
坐在他对面的，则是一个满脸横肉、眼角有一道深刻刀疤的壮汉，他穿着一身紧束的黑色劲装，腰间挎着一口厚背鬼头刀，即便坐在温暖的室内，浑身也散发着一股剽悍的戾气。他便是范家负责这条隐秘商路的护卫头领，人称胡疤脸，是范永斗手下最得力的爪牙之一，手上沾着不少人命。
“东西，都备齐了？”范永斗端起桌上的温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回东家，都齐了！”胡疤脸连忙躬身，语气恭敬中带着谄媚，“五车上好的潞安生铁，还有一车特意弄来的‘黑疙瘩’（硝石），都是按老主顾的要求备的货，成色绝对没问题！”
范永斗“嗯”了一声，眼皮微抬：“路上，都打点好了？”
“东家放心！”胡疤脸拍着胸脯，“沿途几个卡子的把总、哨官，咱们的‘常例’银子月初就送过去了，保证畅通无阻。那条小路也派人反复探过，最近干净得很，连个毛贼影子都没有。”
“干净？”范永斗放下茶杯，冷哼一声，目光锐利地看向胡疤脸，“疤脸，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越是看起来干净，越不能掉以轻心！前些日子，‘一阵风’在镇虏卫那个破地方栽了跟头，你听说了吧？”
胡疤脸脸上横肉抖了抖，露出一丝不屑：“听说了。‘一阵风’那伙人，也就是仗着人多欺负一下穷军户，碰上硬茬子就怂了。据说是有官军路过帮了忙。东家，镇虏卫离咱们这条路还远着呢，而且就卫所里那几十个饿得半死的叫花子，借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动咱们范家的货！”
“蠢货！”范永斗猛地一拍桌子，茶水溅了出来，吓得胡疤脸一哆嗦，“你以为那陈远是个普通军户？周遇吉亲自去了一趟镇虏卫，还留下了粮草军械！这里面透着邪性！我收到风声，那小子有点古怪，手底下的人似乎弄出了一种不怕风的快铳！‘一阵风’八百人都没啃下来，你以为靠的是运气？”
他站起身，在密室内踱步，语气阴沉：“如今这世道，什么都有可能发生。那个陈远，若是安分守己也就罢了，若是他不知死活，把主意打到我们头上……不得不防！”
胡疤脸被训斥得不敢抬头，但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觉得东家太过谨慎了。在他看来，就算那陈远有点本事，难道还敢同时得罪范家和北面的贵人？
“明天你带队出发，护卫再加五人，带上硬弓。”范永斗停下脚步，命令道，“路上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遇到任何可疑情况，宁可绕路，不可冒险！这批货，北面的贵人催得紧，绝不能出任何岔子！明白吗？”
“是！是！小的明白！”胡疤脸连忙应道，“小的亲自押运，保证万无一失！就算那陈远真敢来，也定叫他有来无回！”
范永斗盯着他看了片刻，挥了挥手：“去吧，小心行事。这批货安全送到，少不了你的赏钱。”
“谢东家！”胡疤脸躬身退出了密室。
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让胡疤脸精神一振，他摸了摸脸上的刀疤，眼中闪过一丝凶光。东家未免也太看得起那个什么狗屁小旗官了。他胡疤脸走这条私路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阵仗没见过？几个边军穷鬼，还能翻得了天？
他召集了手下的护卫，算上新增的五人，一共二十人。这些都是他精心挑选的亡命之徒，个个身手不错，见过血。
“都听好了！”胡疤脸站在院子里，对着手下训话，“明天走货，东家吩咐了，要加倍小心！都把招子放亮点！家伙带齐了！”
一个护卫满不在乎地笑道：“头儿，至于吗？就那条破路，还能有啥事？难不成真有不开眼的敢动咱们范家的货？”
“少他妈废话！”胡疤脸瞪了他一眼，“东家怎么说，咱们就怎么做！明天都给我精神点，谁要是出了纰漏，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虽然心里不以为然，但范永斗的吩咐他不敢明着违背。只是潜意识里，他依旧认为这趟差事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不过是走个过场。他甚至己经开始盘算着，这趟差事办完，拿了赏钱，是去赌坊玩两把，还是去找相好的快活快活。
与此同时，货栈外一条阴暗的巷子里，一个缩在墙角、仿佛在躲避风寒的瘦小身影（夜不收的瘦猴），将货栈内隐约传来的训话声和人员调动情况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他拉了拉破旧的棉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巷子深处，赶着去向潜伏在城外的孙三汇报最新的情况——护卫增加了五人，并且携带了硬弓。
这个细微的变化，通过夜不收迅速传递到了己经在一线天隘口设伏的王虎和李老军耳中。
“多了五个人？还有硬弓？”王虎眉头一皱，看向李老军，“李叔，有点麻烦。”
李老军神色不变，沉稳地道：“无妨。我们占据地利，又有火铳之利。他们人再多，在狭窄地形也施展不开。硬弓？射程和威力，还能快过我们的铳子？按原计划行事，三轮齐射，打掉为首的和弓箭手，剩下的，不过是土鸡瓦狗！”
他对改造后的燧发铳充满了信心。
王虎闻言，也安下心来，对手下弟兄低声道：“都听见了？范老狗加了人，说明他们心虚了！正好，让咱们试试新家伙的厉害！都给我藏好了，听李爷的号令！”
伏击圈内，再次恢复了死寂，只有寒风穿过石缝的呜咽声。所有人都如同蛰伏的猎豹，耐心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的那一刻。
范永斗的谨慎，并未能改变他爪牙骨子里的傲慢与轻敌。而这细微的轻敌，在残酷的战场上，往往就是生与死的距离。胡疤脸和他手下的护卫们，丝毫不知，一张死亡之网，己经在前方悄然张开，正等待着他们自投罗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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