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回光返照
“小哲……他知道吗？”
我问出这句话，声音里的哽咽和破碎，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眼泪不受控制地淌过脸颊，滴落在手中那份冰冷的离婚协议书上，洇湿了“季哲”那两个工整的打印字，墨迹微微晕开。
苏婷显然没料到我会突然提起儿子，更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她脸上那层坚冰般的平静，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痛楚。
林溪站在一旁，捂住了嘴，眼圈瞬间红了。
“他……”苏婷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避开了我的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还不知道。我……还没想好怎么跟他说。”
不知道。
也就是说，在我们这个即将分崩离析的家庭之外，还有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叫做“季哲”的儿子。他或许正在地球的另一端，为学业或生活奔波，浑然不知他的父母，正在用一纸协议，试图抹去他们共同存在过的证明。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混乱的脑海深处。某些被浓雾封锁的区域，似乎被这巨大的冲击力震开了一道缝隙。
儿子。我和苏婷的儿子。
不是只是一个名字，一个模糊的背影。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我们爱情的结晶，是这个家曾经完整过的、最重要的证据。
我死死攥着那几张纸，仿佛它们是我与过去唯一的、脆弱的连接。脑子里像有一个陈旧的放映机，接触不良，断断续续地投射出一些光怪陆离、却又带着惊人清晰度的画面——
· ……医院产房外，我焦急地踱步，手心全是汗，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响亮的啼哭，护士抱着一个襁褓出来，笑着说：“恭喜，是个儿子！”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小小的、红彤彤的肉团，他眯着眼睛，挥舞着小拳头……苏婷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角，看着我们，嘴角是疲惫而满足的笑意……*
· ……小小的他摇摇晃晃地学走路，扑进我的怀里，奶声奶气地叫“爸爸”，口水蹭了我一身……我把他高高举起，他发出“咯咯”的清脆笑声，苏婷在旁边拿着相机，不停地按着快门，阳光洒在我们身上……*
· ……他第一次背着小书包去幼儿园，哭得撕心裂肺，紧紧抱着苏婷的腿不放手。我蹲下身，笨拙地安慰他，承诺放学给他买最大的变形金刚……苏婷红着眼圈，偷偷抹泪……*
· ……高考前夜，他房间的灯亮到很晚，苏婷默默给他热了牛奶放在门口。第二天，我和苏婷一起送他去考场，在校门口，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别紧张。”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少年的倔强和紧张……*
一幅幅画面，争先恐后地涌现，带着色彩，声音，甚至当时空气里的味道和温度。那些我以为早己被疾病吞噬的记忆，此刻像沉睡的火山，猛烈地喷发出来。
头痛欲裂，仿佛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刺。但我顾不上了。我贪婪地捕捉着每一个闪回的瞬间，像个濒死的人贪婪地呼吸着最后的氧气。
我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向苏婷，那些汹涌而来的记忆给了我一种短暂的、虚幻的力量和清晰。
“不能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婷婷，我们不能离婚！小哲……小哲他会受不了的！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啊！”
我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栽倒，幸好扶住了餐桌。我绕过桌子，踉跄着走到苏婷面前，想要抓住她的手，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苏婷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和清晰的逻辑惊呆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我的触碰，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被我话语刺痛的本能退缩。
“云川，你……”她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此刻的我。这个能流畅说出“一家人”，能清晰记起“小哲会受不了”的我，和早上那个连她都不认识的丈夫，判若两人。
“我想起来了！婷婷！”我急切地指着自己的脑袋，语无伦次，却又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我刚才……刚才一下子想起来了！你生小哲的时候，在人民医院，那天还下了点小雨！他小时候怕黑，非要开着夜灯睡觉！他高考前，你给他热牛奶，还偷偷掉了眼泪，对不对？对不对？！”
我一股脑地把刚刚闪回的画面说了出来，像是要向她证明，我还是我，我没有完全忘记，我们还有挽回的余地！
苏婷听着我的话，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身体微微摇晃了一下，林溪赶紧上前扶住她。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震惊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几乎是悲悯的痛苦。
“云川……”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砸在我的心上，“你……你这是‘回光返照’。”
回光返照。
这西个字，像一道冰冷的符咒，瞬间定住了我所有的动作和言语。
是啊……回光返照。
阿尔茨海默症病人，在认知功能彻底崩塌前，有时会出现短暂的、突兀的清醒。记忆像退潮前最后一道汹涌的浪，猛地扑回沙滩，照亮一切，然后……是更快、更彻底的、永恒的沉寂。
我看着她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哀，那比愤怒和绝望更让人绝望的“理解”，我沸腾的血液，一点点冷了下去。
刚才那些汹涌的记忆，此刻像退潮一样，迅速地从我脑海里抽离。画面变得模糊，声音远去，温度消散……
儿子咿呀学语的样子……高考的校门……医院产房外的等待……
它们正在消失。我能感觉到。像紧握的沙，无论我多用力，都在无可挽回地流走。
“不……不……”我摇着头，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但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加速袭来的空白和嗡鸣。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我曾经用生命爱过，如今却连留住与她相关记忆都做不到的女人，巨大的、彻底的绝望，像冰冷的深海，将我彻底淹没。
那几张离婚协议书，从我无力松开的手中飘落，散了一地。
白纸黑字，像一场提前到来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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