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一个记录
林溪就这么住了下来。
苏婷把她安排在二楼最靠里的客房，离我们的主卧远远的。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安静得可怕。苏婷要么把自己锁在卧室，要么就出门，尽量避免和林溪打照面。吃饭的时候，如果我在餐厅，她还会勉强出来坐下，但只飞快地扒几口饭，碗一推就又回了房间，从头到尾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我知道她在用这种方式抗议，把我，把林溪，把这个她无法接受的现实，都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
林溪很识趣，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拿着个小本子，在客厅、厨房轻轻走动，观察着什么，偶尔低头写几笔。她像个小心翼翼的幽灵，尽量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
这种僵持，在第三天早上被打破了。
那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阿尔茨海海默症似乎偷走了我深度睡眠的能力，睡眠变得很浅，容易惊醒。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隐约的鸟叫，脑子里空茫茫的。
忽然，我闻到一股熟悉的味道。是咖啡香，混杂着一种淡淡的、甜丝丝的烤面包的焦香。
是苏婷？她今天怎么起这么早？还煮了咖啡？她平时很少早上喝咖啡，说对胃不好。
一种说不清是期待还是疑惑的情绪驱使着我，我披上衣服，轻轻打开房门。
厨房的灯亮着。站在灶台前的，是林溪。她背对着我，正小心地看着烤箱的计时器，旁边的咖啡机正咕噜咕噜地工作着。
不是苏婷。
心里那点莫名的期待落空了，像一颗小石子沉了下去。我正准备悄悄退回房间，她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突然转过身。
“季叔叔，您醒了？”她脸上带着点被撞见的局促，“我……我看厨房有咖啡豆和面包机，就想着……试试。”
这时，主卧的门也开了。苏婷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显然也是被这异常的动静吵醒了。她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厨房里的林溪，又看了看我，脸色不太好看。
“大早上的，折腾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不悦。
林溪更紧张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对不起，苏阿姨，我……我想着做点早餐……”
苏婷没理她，径首走到咖啡机前，看着里面正在萃取的咖啡，眉头皱得更紧了。“我不喝这个，伤胃。”她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排斥，“而且，面包片我喜欢用平底锅小火烘一下，烤箱烤出来的太干太硬。”
气氛瞬间尴尬起来。林溪站在那里，脸一阵红一阵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不是对林溪，是对苏婷，也是对我自己。我知道她难受，可这种把情绪发泄在一个无辜女孩身上的方式，让我觉得窒息。
“从今天开始，记录。”我开口，声音因为压抑着情绪而有些生硬。我走到餐桌旁坐下，目光扫过苏婷，最后落在林溪身上，“苏阿姨的早餐习惯，第一条，不喝咖啡，胃不好。第二条，面包片用平底锅小火烘烤，拒绝烤箱。记下来。”
林溪愣了一下，赶紧从围裙口袋里掏出那个小本子和一支笔，低头飞快地写着。
苏婷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里全是震惊和受伤，仿佛我当着外人的面，狠狠扇了她一耳光。
“季云川，你……”她的嘴唇哆嗦着，眼圈瞬间就红了。
我避开她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着，一阵阵发紧，但我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语气甚至更加冷硬：“还有，她早上起来习惯先喝半杯温水，加一勺蜂蜜。水不能太烫，蜂蜜要用槐花蜜，她说枣花蜜太甜腻。这些，都记清楚。”
林溪的头埋得更低了，笔尖在纸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刺耳。
苏婷没再说话。她就那么站着，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愤怒，有委屈，有难以置信，最后都沉淀成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然后，她转身，一言不发地走进了卫生间，再次关上了门。这一次，关门声很轻，轻得几乎听不见，却比任何一次重摔都让我心慌。
我盯着那扇关上的门，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林溪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本子，有些不安地看着我。
“以后，就按这个来。”我疲惫地闭上眼，“她喜欢的，讨厌的，习惯的，不习惯的……一点一滴，都不要漏掉。”
“好的，季叔叔。”她小声应道。
早餐最终是林溪用平底锅重新烘了面包片，热了牛奶。苏婷没有出来吃。
我看着对面空荡荡的椅子，嘴里嚼着那片烘得恰到好处的面包，却感觉像是在嚼蜡。
我知道，我推开苏婷的第一步，走得又狠又绝。我把我们之间最私密、最日常的温情，变成了一条条冷冰冰的“数据”，摊开在一个陌生人面前。
这感觉糟透了。
但我没有退路。遗忘的潮水不会因为我心软就退去。我必须在她被我这片不断扩大的“遗忘之海”彻底淹没之前，为她打造好那艘救生艇，哪怕打造的过程，需要我先亲手把我们过去的船凿沉。
饭后，林溪在厨房收拾。我路过时，看到她那个摊开在料理台上的小本子。上面用清秀的字迹写着：
· 苏阿姨早餐：
· 1. 不喝咖啡（胃不好）
· 2. 面包片—平底锅小火烘，拒绝烤箱（太干硬）
· 3. 早起半杯温水，一勺槐花蜜（水温不能烫）
在第三条的后面，她用铅笔轻轻加了一行小字：
（季叔叔说，槐花蜜太甜腻。）
我看着那行小字，心里猛地一酸。她记录的，不仅仅是苏婷的习惯，还有我这个正在遗忘的人，残存的、关于爱的记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掏出来一看，屏幕上跳跃的名字是“周副总”。
是我的副手，周明。公司里的人。
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不好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上来。
我几乎可以预见电话那头会是什么。一个我本该在今天上午九点主持的重要项目会议？一份我忘了签字的紧急文件？还是又一个我完全没了印象的、对别人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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