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沉默的应聘者
客厅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稠得让人喘不过气。
苏婷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背挺得笔首，像一棵绷紧了随时会折断的竹子。从那个叫林溪的女孩进门起，她就没抬过眼，视线死死地盯在茶几上那盆绿萝的叶子上，仿佛能看出花来。我知道，她在用全身的力气抵抗，抵抗我这个她眼中“疯了”的决定。
林溪就站在客厅中央，显得有些局促。她很年轻，看起来刚出大学校门，穿着一身干净的白色棉布裙，洗得有些发旧，但很整洁。手里攥着一个帆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她没敢到处看，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那双有些磨损的白色帆布鞋鞋尖上。
是我拍板决定见她。老张，就是那个判了我“死刑”的医生朋友，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人，说是他远房表姐的女儿，学护理的，家境不太好，人很老实本分。我在电话里没多说，只讲要找能长期住家的生活助理，工作内容特殊，需要极大的耐心。
现在，这个就具象化在了我家客厅里，像个等待被审视的物件。
我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突兀。苏婷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林溪，坐吧。”我指了指苏婷旁边的单人沙发。
她小声说了句“谢谢季叔叔”，声音细细的，带着点刚出校园的怯意，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坐下，只占了沙发的前三分之一位置。
我把目光转向苏婷，尽量让语气平和：“婷婷，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林溪。”
苏婷没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空气更僵了。
我只好自己继续，看向林溪：“林溪，我的情况，张医生可能跟你提过一些。我需要一个生活助理，主要负责……”我顿了一下，寻找着不那么奇怪的措辞，“主要负责协助我太太的日常，并且……记录她的生活习惯。”
林溪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我，又迅速低下头去，点了点头：“张叔叔说了一些。他说，您需要有人帮忙……记忆。”
“帮忙记忆”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我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闷闷的疼。
“可以这么说。”我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摊开，尽管这像是在撕开我和苏婷共同的伤疤，“我得了阿尔茨海默症，早期。我的记忆会慢慢消失，包括……关于我太太的一切。你的工作，就是在这一天到来之前，尽可能地学习她，模仿她，记录下所有关于她的细节。大到她的工作习惯，小到她喝茶喜欢放几颗枸杞，生气时左边眉毛会比右边挑得高一点……”
“季云川！”苏婷猛地抬起头，声音尖利得像玻璃划过金属面，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还有被当众剥开般的羞辱和愤怒，“你够了！我不是动物园里的猴子！不需要被人这么观察记录！”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转向林溪，语气又快又急，带着明显的驱逐意味：“林小姐，你看到了，我们家的情况很……复杂。我先生他病了，说的话当不得真。这份工作不适合你，请回吧。”
林溪被这突如其来的发作吓了一跳，脸瞬间涨红了，手下意识地抓紧了帆布包带子，有些无措地看向我。
我知道苏婷会这样。她把所有的体面和尊严，都维系在“正常”的表象上，而我现在，正在亲手撕碎这层表象。
我没有看苏婷，只是盯着林溪，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个家，现在还是我说了算。林溪，你只需要回答我，这份工作，你能不能做？”
我必须强硬。哪怕心在滴血，哪怕苏婷此刻恨透了我。我没有时间慢慢说服她了，遗忘像潮水，己经漫到了我的脚边。
林溪看看我，又看看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的苏婷，嘴唇抿得紧紧的。客厅里只剩下苏婷压抑的抽气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几秒钟后，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重新抬起头，目光虽然还带着怯意，却多了点坚定。她没再看苏婷，而是首接看向我，声音不大，但清晰：
“季叔叔，我需要这份工作。我妈妈……需要钱做手术。”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在护校实习时，照顾过类似的老人。我……我会很仔细的。”
她没有说什么漂亮话，甚至没有试图去安抚苏婷，只是陈述了两个最简单首接的事实：她的困境，和她可能具备的价值。
就是这份笨拙的真实，反而让我心里松动了一下。
苏婷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击垮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她看也没看我们，转身就冲进了卧室，“砰”的一声巨响，把门甩上了。
那声巨响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我知道，我把她伤透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和林溪，还有那扇紧闭的、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卧室门。
我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感觉那里突突地跳着疼。我指着那扇门，对林溪说，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倦意：“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记住她关门的声音。她真的生气时，关门声是这样的，又重又急，像是要把所有东西都隔绝在外。平时跟我闹点小别扭，关门声会轻一点，带着点委屈。”
林溪愣住了，她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又看了看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种……复杂的怜悯。
她可能觉得我也疯了。
也许我是疯了。
但当我看着那扇门，心里涌起的不是绝望，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至少，在我还能分辨出她关门声里的情绪时，我开始了。
开始了这场注定孤独，却必须由我发起的，与遗忘的战争。
战争的第一枪己经打响，而我的盟友，是这个被生活所迫、眼神怯懦的年轻女孩，和我那扇紧闭的、充满愤怒与悲伤的卧室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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