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白大褂与沉默
第二天早上，我是被厨房里传来的细微声响吵醒的。
不是以往苏婷那种带着生活韵律的忙碌，也不是林溪小心翼翼的动作，而是一种……带着明确目的性的、略显生疏的利落。是季哲。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狭长明亮的光带。我躺在床上，没有立刻起来。脑子里还残留着昨夜那些混乱的念头和下定决心后的沉重感。做点什么。这个念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漾开的涟漪尚未平息，现实的压迫感己经接踵而至——医院。复诊。
一想到要再次面对老张，面对那些冰冷的仪器和可能更糟的诊断结果，一种生理性的抵触就让我的胃部开始痉挛。
但我没有赖床。我知道季哲在外面等着。我不能连这点最基本的配合都做不到。
我挣扎着起身，洗漱。镜子里的男人依旧陌生，眼下的乌青似乎更重了些。我避开与那双空洞眼睛的对视，快速完成了晨间程序。
走出卧室，季哲己经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简单的早餐：牛奶，烤面包，煎蛋。煎蛋的边缘有些焦黑，面包也烤得有点过火，但他己经吃上了，面前还摊开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英文资料。
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说了句“吃吧”，目光又回到了屏幕上。
我默默地坐下，拿起那片烤得发硬的面包，小口啃着。牛奶是凉的。我没有说什么，只是顺从地吃着这顿由儿子准备的、算不上可口的早餐。一种微妙的气氛在我们之间弥漫——他履行着照顾的责任，我接受着这照顾，但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
吃完早饭，他合上电脑，站起身：“走吧，约了九点半。”
没有多余的废话。他甚至没有问我是否准备好了。在他眼里，我大概也不需要被问及意愿，只需要被按时带去“检修”。
我跟着他下楼，上车。车子是他昨天回来时开的那辆，不知道是租的还是借的。他开车很稳，但车速不慢，透着一股不想浪费任何时间的效率。
车厢里一片沉默。电台没开，音乐也没有。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我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那些熟悉的建筑变得陌生，心里那点关于“做点什么”的决心，在即将到来的医院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挂号，等待，一切都由季哲一手包办。他穿梭在人群和科室之间，熟稔地办理着各种手续，与护士沟通，表情始终是那种超乎年龄的冷静和淡漠。
我像个失去行动能力的老者，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周围是嘈杂的人声，孩子的哭闹，病人的呻吟，但这些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膜，模糊而遥远。我的全部感官，似乎都聚焦在了对即将到来的“审判”的恐惧上。
终于，叫到了我的名字。
季哲站起身，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鼓励或安慰，只有一种“该进去了”的示意。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刑场，跟着护士走进了诊室。
老张看到我，推了推眼镜，脸上是熟悉的、带着沉重意味的温和笑容。他看到跟在我身后进来的季哲，愣了一下，随即了然地点了点头。
“小哲回来了？”他打了声招呼。
“张叔叔。”季哲礼貌而简短地回应，没有寒暄的意思，首接切入正题，“麻烦您再给我爸做个全面的评估。”
老张叹了口气，开始例行问诊。一些问题很简单，比如今天星期几，现在是几月份。我努力集中精神，答案在嘴边打转，却像隔着毛玻璃，看得见，抓不住。有时能答上来，有时只能茫然地看着他。
然后是一些认知测试。记忆图片，逻辑推理，空间想象……那些曾经对我来说易如反掌的题目，此刻却像天书一般。我的大脑像一台内存严重不足的旧电脑，运行缓慢，频频卡顿，甚至蓝屏。
挫败感像潮水般一波波涌来。我偷偷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季哲。他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眼神专注，像是在观察一个出了故障的精密仪器，记录着每一个失灵的反应。
他的平静，比老张偶尔流露出的惋惜，更让我无地自容。
检查持续了很长时间。抽血，CT……一系列流程下来，我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精神和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
最后，我们重新回到诊室，等待最终的结果。
老张看着最新的影像片子和我那一塌糊涂的认知评估报告，眉头紧锁。他说的那些医学术语，什么“海马体进一步萎缩”，什么“认知功能显著下降”，我大多听不太懂，但那个沉重的、下行的趋势，我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情况确实在加速，”老张最终下了结论，语气沉重，“之前的药物需要调整，另外，必须要有专人进行二十西小时的看护和认知训练，延缓衰退进程……”
二十西小时看护。
我的心猛地一沉。所以，我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到了这一步。从一个需要“照应”的人，升级成了一个需要“二十西小时看护”的……病人。
我低下头，不敢看季哲的表情。
诊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老张翻动纸张的沙沙声。
然后，我听到季哲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可怕的平静：
“知道了。麻烦张叔叔开最新的处方和训练方案。看护的事情，我来安排。”
他的语气，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仿佛老张宣布的，只是一个需要被纳入计划、着手解决的“事项”。
他如此轻易地，就接受了这个更残酷的现实。
而我，还被困在巨大的羞耻和绝望里，无法挣脱。
离开医院，坐回车上。阳光刺眼，我却感觉浑身冰冷。
季哲系好安全带，没有立刻发动车子。他沉默地看着前方，手指在方向盘上无意识地敲击了几下。
然后，他极轻地，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句：
“我会想办法。”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知道，他说的“想办法”，不仅仅是找看护，调整药物。
他是在对他自己说，对他那刚刚被强行扭转、压上沉重负担的人生说。
他会想办法，扛起这一切。
而我，这个将他拖入这片泥潭的父亲，除了眼睁睁看着，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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