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六章：记忆的微光
那杯想象中的蜂蜜水，带着一丝不真实的甘甜，仿佛真的冲淡了药片的苦涩，也短暂地抚平了我心里那片因为反抗和羞耻而掀起的褶皱。
季哲没有再提起药片的事，也没有再拿出那个蓝色的笔记本当着我的面记录什么。他依旧严格地执行着“护理方案”，准备三餐，提醒吃药，进行认知训练，但某种尖锐的东西，似乎从他身上悄然褪去了。
他开始在炖汤时，真的放一小勺蜂蜜。会在天气好的下午，提议去楼下小区花园里散散步，虽然我们之间依旧没什么话，只是沉默地一前一后走着，他看着手机处理事情，我则茫然地看着那些嬉闹的孩子和悠闲的老人。
他甚至尝试着，在晚饭后，不再立刻钻进书房，而是会在客厅沙发上坐一会儿，看一会儿新闻，或者只是单纯地发呆。
我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脆弱的和平。像两个都在冰面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避免着任何可能打破平衡的举动。
这天下午，午睡醒来，我感觉脑子比平时要清明一些。那种粘滞的、仿佛蒙着厚厚油污的感觉减轻了不少。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光斑。
季哲不在客厅。我听到书房里传来他讲电话的声音，似乎是在讨论一个工作上的项目，语气专业而投入。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地蜷缩在沙发上，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门口。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
我透过门缝，看到他背对着门口，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复杂的图表和代码。他的侧影在屏幕光线的映照下，显得专注而……正常。就像一个普通的、为工作忙碌的年轻人，暂时摆脱了家庭的重压。
这一刻，他看起来离我很远，远得像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清晰得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念头——我想看看，他平时到底在“记录”些什么。
不是那个蓝色笔记本上冰冷的条款，而是……更真实的东西。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我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季哲戴着耳机，专注于屏幕，没有察觉到我的进入。
书桌上很整洁。电脑旁边，放着那个蓝色的笔记本，旁边还有一个……摊开的、看起来像是日记的本子？封面是简单的牛皮纸颜色。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日记？他会写日记？
我屏住呼吸，悄悄地靠近了一些。目光落在摊开的那一页上。
上面的字迹，不再是蓝色笔记本上那种工整冰冷的记录体，而是略显潦草，带着明显的个人情绪。
· ……又梦见妈了。她还是穿着离开时那件米色开衫，在厨房里忙碌，回头对我笑。醒来发现枕头是湿的。不敢告诉他。
· ……教授催论文了。国内这边的数据收集遇到瓶颈，可能需要延长假期。不知道还能拖多久……
· ……今天认知训练，他把苹果认成了香蕉。看着他茫然又固执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明明以前，他教我认字时是那么有耐心……
· ……倒药的事，我知道。冲水声那么大。看着他心虚又强装镇定的样子，突然觉得他很可怜，也可恨。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偏偏是现在？
· ……炖了汤，放了点红枣和枸杞，记得他以前喜欢。看他默默喝完了，心里好像……稍微好过了一点。
字迹在这里有些模糊，似乎被水滴洇湿过。
我僵在原地，像被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血液仿佛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冰冷地退去，留下西肢百骸一片麻木的凉。
他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的抗拒，我的伪装，我的可怜与可恨。他承受着失去母亲的痛苦，面临着学业的压力，却还在我这个不断给他制造麻烦的父亲面前，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静，甚至……试图用一碗加了红枣枸杞的汤，来寻求一点点内心的慰藉。
“可怜”，“可恨”。
这两个词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我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
我一首以为，我才是那个承受着所有痛苦和不堪的人。却从未想过，在我这艘不断下沉的破船旁边，我的儿子，正被那巨大的漩涡拉扯着，承受着比我更深、更复杂的煎熬。
就在这时，季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回过头。
他看到站在他身后的我，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啪”地一声合上了那个日记本。
“爸？”他站起身，摘下耳机，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你怎么进来了？”
我的目光，还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合上的日记本。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我想问他，想质问他，想抱住他，想对他说“对不起”……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只有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脸颊疯狂滑落。
季哲看着我汹涌而出的眼泪，脸上的惊慌渐渐被一种深沉的、混杂着痛楚和了然的神情所取代。他没有再问，也没有试图安慰。
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任由我像个孩子一样，在他面前崩溃地、无声地流泪。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户，照亮了书房里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我们父子之间，这片突然被真相照得无所遁形的、悲伤而残酷的天地。
原来，最沉重的谅解，不是言语，而是这无声的、共同承受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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