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俊臣的倒台，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也让武周朝堂那潭深水下的某些存在，悄然调整了姿态。李旦依旧深居简出，每日里不是教导李隆基，便是鼓捣他的书画，仿佛外界的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但暗地里，他“结缘”的网，撒得更广，也更谨慎了。
这一日，天光晴好，李旦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前朝的《游春图》，福顺引着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走了进来。
来人穿着一身女官服饰，身姿窈窕，面容清丽，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书卷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惕。正是母皇身边最得力的女官，掌管宫中诏命、素有“内宰相”之称的上官婉儿。
李旦心中微凛，面上却立刻堆起那副人畜无害的、带着点受宠若惊的笑容，放下笔迎了上去：“婉儿大人？今日是什么风，把您吹到我这陋室来了？快请坐，福顺，看茶！”
上官婉儿敛衽一礼，姿态优雅，声音清越：“婉儿奉陛下之命，为潞州别驾（指李隆基）遴选启蒙典籍，顺路过来，看看王爷近日可有新作，陛下偶尔问起王爷的书画，颇为挂念。”
她的话语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是奉旨而来，又表达了“顺路”和“挂念”，让人挑不出错处。
李旦心中冷笑，母皇的“挂念”，他心知肚明。他面上却愈发恭敬：“劳母皇和婉儿大人挂心，本王闲人一个，不过是信手涂鸦，难登大雅之堂。”他一边说着，一边示意福顺去取他近日“涂鸦”的几幅画作。
趁着福顺取画的间隙，上官婉儿看似随意地踱步到书案前，目光落在了李旦刚刚临摹的那幅《游春图》上，以及旁边一张废弃的草稿，上面有几行李旦练笔时随手写下的诗句。
“王爷笔力愈发精进了，”上官婉儿赞了一句，目光在那草稿上停留片刻，轻声念了出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王爷好雅兴，只是这意境，似乎过于清冷了些。”
李旦心中一动。上官婉儿才华横溢，是宫中有名的才女，她绝不会无缘无故点评他的废稿。这是在……试探？还是暗示？
他立刻顺着她的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赧然和一丝落寞：“让婉儿大人见笑了。不过是偶有所感，胡乱写写。这深宅大院的，春日景致虽好，看久了，也难免觉得……寂寥。”
他这话，半真半假，既符合他“闲散王爷”的人设，又隐隐透出一丝被圈禁的无奈。
上官婉儿闻言，沉默了片刻。她聪慧绝顶，如何听不出这弦外之音。她想起眼前这位王爷的遭遇，想起那两位惨死的妃嫔，想起这看似富贵实则步步惊心的处境，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感慨。
她抬眼，看向窗外那株苍翠的青松，忽然轻启朱唇，吟道：“‘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王爷，春色虽易逝，但总有些东西，是风雨摧折不了的。譬如……松柏之志。”
李旦浑身剧震，猛地看向上官婉儿！
“松柏之志”！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耳边炸响！她看出来了？她看出他那幅《牡丹孔雀图》里的隐语？看出他在这五王宅内的伪装与坚守？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仿佛在瞬间涌向头顶。但他强行压下几乎要失控的表情，只是目光复杂地看着上官婉儿，嘴唇翕动，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上官婉儿却没有再看他，仿佛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的感慨。她转身，从福顺手中接过那几幅“涂鸦”之作，仔细看了看，点头赞许：“王爷的画艺果然精妙，尤其是这幅墨竹，风骨不俗，婉儿定会向陛下禀明。”
她将画作交还福顺，又从袖中取出一卷书册，递给李旦：“这是婉儿为潞州别驾挑选的《昭明文选》精注本，望王爷转交。”
李旦双手接过，触手之处，感觉书卷似乎比寻常要厚实一些。他心中了然，面上不动声色：“多谢婉儿大人费心。”
上官婉儿微微颔首，不再多留：“王爷保重，婉儿告退。”
她来得突然，去得也干脆，如同惊鸿一瞥。
送走上官婉儿，李旦立刻回到书房，屏退左右。他颤抖着手，翻开那卷《昭明文选》。果然，在书页的夹层之中，他找到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纸条。
上面没有署名，只有一行清秀的小字：
“韦氏骄纵，己触天颜。潞州事，陛下另有考量，王爷勿忧。”
寥寥数语，却包含了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一，韦团儿失宠在即！二，母皇对潞州（李隆基）的“图谋不轨”并非全然相信，甚至可能另有安排！
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的冲击，让李旦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书案，大口喘着气，眼眶竟有些。
上官婉儿！她为何要冒险帮他？
是因为那幅画？是因为那句“寂寥”？还是因为……她心中，也存着对李唐的一丝旧情，或是对这酷吏横行朝局的不满？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这首无声的“诗”的交情，这份雪中送炭的“缘”，在此刻，重于千钧！
他小心地将纸条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
窗外，阳光正好，那株青松在春光下，每一根松针都仿佛闪烁着希望的光芒。
示弱，观势，结缘……
他低声重复着这六个字，嘴角终于勾起了一丝真切的笑意。
这条路，似乎……不再那么漆黑一片了。
第15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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