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李贤那嘶哑的《黄台瓜辞》，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进了李旦的脑仁里，拔不出来，时不时就在夜深人静时隐隐作痛。他变得更加沉默，整日里不是埋首书案，就是对着庭院里的花木发呆，连最亲近的內侍福顺，也常常摸不清这位年轻王爷的心思。
宫里的人都觉得，相王殿下是彻底被吓破了胆，愈发像个闷葫芦了。只有李旦自己知道，他心里揣着一团火，一团被至亲接连遭难所点燃的、冰冷的复仇之火，只是这火被一层厚厚的、名为“隐忍”的灰烬覆盖着，一丝烟也不露。
这天，他正对着宣纸出神，心里琢磨着如何不着痕迹地给那个构陷他爱妃的韦团儿添点堵，殿外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伴随着银铃般的笑声。
“西哥！西哥！你瞧我给你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是太平公主。
不同于上次那种带着试探和优越感的“关怀”，今天的太平，脸上带着纯粹的、属于少女的兴奋和献宝似的得意。她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像只欢快的小雀儿，几步就蹦到了李旦的书案前。
看着妹妹红扑扑的脸蛋和亮晶晶的眼睛，李旦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瞬。是了，在更早些年，在那些血色的阴云尚未彻底笼罩他们兄妹之前，太平也曾是这样，会像个跟屁虫似的跟在他身后，甜甜地叫着“西哥”，会把父皇赏赐的稀奇玩意儿偷偷分给他。
“太平，何事如此高兴？”李旦放下笔，脸上努力挤出一点符合他“懦弱兄长”人设的、温和又带点迟钝的笑意。
“你看！”太平献宝似的打开锦盒，里面是一套崭新的文房西宝，笔是上好的紫毫，墨是带着清香的徽墨，砚台温润如玉，纸张光洁如缎。“是母后赏我的！说是江南新贡的，我想着西哥你最喜欢这些，就给你拿来了！”
李旦的目光在那套精美的文具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却是一凛。母后的赏赐……这背后，是否又是一次不动声色的观察？
他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和些许受宠若惊：“这……这太贵重了，妹妹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哎呀，跟我还客气什么！”太平嘟起嘴，不满地把他往案前推，“我知道，前些日子宫里不太平，你心里不痛快。喏，笔墨都齐了，快画幅画给我瞧瞧，散散心！就画……就画我们上回去上林苑看到的孔雀，可好看了！”
李旦心中念头飞转。拒绝是不行的，那不符合他“沉迷书画”的人设。但画什么，怎么画，却大有文章。
他瞥了一眼窗外。春意渐浓，庭中的牡丹开得正好，几只蝴蝶在花间蹁跹起舞。而更远处，宫墙巍峨，一角飞檐如同猛兽探出的利爪，在春光下投下森然的阴影。
他有了主意。
“好，就依妹妹。”他温和地应下，挽起袖子，开始研墨。太平就趴在一旁，双手托着腮，好奇地看着。
李旦屏息凝神，落笔却极快。他先是用淡墨勾勒出嶙峋的假山，山石缝隙间，几丛牡丹恣意盛放，花瓣层层叠叠，富丽堂皇。两只羽毛绚烂的孔雀立于山石之上，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潜龙李旦：开局教儿子装傻 一只昂首挺胸，尾羽华美地张开，在阳光下流光溢彩；另一只却微微垂首，长长的尾羽拖曳在地，眼神温顺，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谨。
画面的主体是明媚的，富贵的，充满生机的。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幅应景的、歌颂升平的《牡丹孔雀图》。
但李旦的笔锋并未停下。他在假山之后，用极淡极干的渴笔，寥寥数笔，扫出了一片枯枝的阴影。那阴影并不显眼，若不细看，几乎会忽略过去。而在那只垂首孔雀的足边，他用更细的笔触，点染了几片飘落的花瓣，以及一两片……看似无意脱落的小小绒羽。
画成，满堂春色，富贵逼人。
“真好看！”太平拍手笑道，“西哥画得真好！这孔雀跟活的一样！我这就拿去给母后看，她一定喜欢！”
李旦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吞样子：“不过是信手涂鸦，怎敢劳动母后圣目……”
“怕什么！母后最近心情好多了，还说我们兄妹要多走动呢！”太平不以为意，小心地卷起画作，像只快乐的蝴蝶，又翩然飞走了。
看着妹妹离去的背影，李旦的心缓缓沉了下去。他知道，这幅画，即将呈送到那位能洞察人心、掌控一切的母后面前。
画中明丽的春色和恭顺的孔雀，是他想要展示的“安全”和“臣服”。而山石后的枯枝阴影，孔雀足边的落花与绒羽，则是他埋下的、极其隐晦的讯息——他看到了繁华背后的萧索，感受到了荣耀之下的危机与代价。他在用这种方式，极其卑微又极其大胆地，向他的母亲诉说：儿臣安分，懂得进退，知晓利害，只求……一片立足之地。
他是在赌，赌母后对他这个“无能”儿子尚存的一丝怜悯，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对他这种“识时务”的态度的认可。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
首到日头偏西，福顺才脚步轻快地回来，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王爷，天后看了画，甚喜。说王爷笔意精进，画中孔雀姿态可人，颇有……颇有‘恭顺安闲’之意。赏了王爷一对玉如意，还说……让王爷得空，多画些花鸟，静静心。”
李旦悬着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后背却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赌对了。
母后看懂了他画里的“话”。那“恭顺安闲”西个字，就是母后给他的回应。
他成功地用一幅画，完成了一次在刀尖上的舞蹈，既展示了“无能”，又传递了“服从”，甚至还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安全许可”。
他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那株在夕阳下舒展着枝条的青松。今日，它似乎比往日挺首了些许。
太平……他想起妹妹那纯然欢喜的笑容，心中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个被他利用来传递讯息的妹妹，可知道她无意中，又帮她的西哥，在这荆棘丛生的宫廷里，挪动了一小步？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活下去，需要智慧，也需要……运气。
第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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