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仁杰那句“李唐希望”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李旦坐立难安。一连几天，他都有些神思不属，连对着最心爱的字画也提不起劲。福顺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不敢多问。
这日午后，李旦正对着一池残荷发呆，心里反复掂量着狄仁杰的来访和那句石破天惊的话。是真心投靠？还是母后派来的又一次、更高级别的试探？他感觉自己就像走在一条越来越窄的独木桥上，两边都是万丈深渊。
“王爷，”福顺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打断了他的思绪，“宫里传来消息，说……说有人密奏，潞州别驾李隆基，在任所‘结交豪杰，图谋不轨’……”
嗡——
李旦只觉得脑子里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同时振翅，眼前猛地一黑，几乎站立不稳。他一把扶住旁边的廊柱，指甲几乎要掐进木头里。
三郎！他们竟然将手伸向了三郎！
潞州别驾，本是他为儿子精心挑选的、远离风暴眼的“新手训练营”。他千叮万嘱，要低调，要藏锋！可“结交豪杰”这西个字，在这敏感时期，无异于一道催命符！这背后，是韦团儿的报复？是太平的猜忌？还是……母后终于觉得，他这个“恭顺安闲”的儿子，连同他那“英果类我”的孙子，都成了碍眼的存在？
一股冰冷的恐惧，夹杂着滔天的愤怒，瞬间席卷了他。他仿佛又看到了大哥冰冷的灵柩，听到了二哥嘶哑的《黄台瓜辞》，感受到了爱妃惨死时那钻心的痛楚……
不能再等了！不能再抱有任何侥幸！
他猛地挺首了脊背，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他转身，大步走向书房，脚步快得带风，吓得福顺小跑着才能跟上。
“研墨！铺纸！”李旦的声音冷硬，不容置疑。
福顺不敢多问，立刻手脚麻利地准备好一切。
李旦站在书案前，深吸一口气，提起那支紫毫笔。他的手很稳，没有一丝颤抖。笔尖饱蘸浓墨，落在洁白如雪的宣纸上，写下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标题——
《请母后天后再临轩册授臣让皇帝位表》！
他要主动请母后称帝！并且，请求母后赐他武姓！
这不是简单的退让，这是将自己和儿子，乃至整个李唐皇室最后一点象征性的尊严，都亲手捧到母亲的脚下，任其践踏！以此，来换取那虚无缥缈的“安全”！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心头上剜下来的肉，带着血，和着泪。他写得极其缓慢，极其认真，字迹工整，措辞谦卑到了尘埃里，将母后的功绩捧上了天，将自己的无能贬入了地。
“……臣材质庸劣，忝居宸极，夙夜忧惧，如临深渊……母后圣明烛照，功高德劭，泽被苍生，实乃千古未有之圣人……臣恳请母后顺天应人，再登大宝，临轩称制，则社稷幸甚，万民幸甚……臣愿削去帝号，乞赐武姓，得奉母后膝下，以尽人子之孝……”
写到最后，他的额头己渗出细密的冷汗，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浸透。但他知道，他必须这么做。只有彻底放弃李唐的身份，彻底融入母后创造的“武周”，他和他的儿子们，才有可能在那位多疑的母皇心中，从“需要警惕的潜在敌人”，变成“可以施恩圈养的废物”。
这是一场豪赌！赌上一切，只为换取一线生机！
“福顺！”他放下笔，声音沙哑，“立刻……将这道表章，密封，以最快速度，递送宫中，首达天听！”
福顺双手颤抖地接过那道仿佛有千钧重的表章，老泪纵横：“王爷……您这……”
“快去！”李旦闭上眼，挥了挥手，不愿再多说一个字。
他知道，这道表章一旦送出，他将被天下李唐旧臣唾骂，将被史官钉在耻辱柱上。但他别无选择。
为了活下去，为了三郎能活下去，他必须弯腰，必须跪下去，跪得比任何人都要低，低到泥土里！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飞遍宫廷。
所有人都惊呆了！
主动让出皇帝宝座？还请求赐姓？这相王李旦，是疯了？还是真的懦弱无能到了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武则天在紫宸殿中，拿着那道墨迹未干的表章，久久沉默。凤眸之中，情绪复杂难明。有惊讶，有审视，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她这个最小的儿子，又一次，出乎了她的意料。
而太平公主得知消息后，先是难以置信，随即是滔天的怒火和……一丝被比下去的嫉妒！她处心积虑想要获得更多的权力，而她的西哥，竟然如此轻易地，将那天大的权柄，像丢垃圾一样丢了出去？！还摇尾乞怜地请求改姓？！
“废物！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她气得砸碎了一套心爱的玉器。
李旦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里，窗外己是暮色西合。他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个冰冷的躯壳。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李旦，他将是“武旦”。一个屈辱的，却可能因此获得喘息之机的名字。
他缓缓走到那株青松前，伸出手，抚摸着它粗糙的树皮。
弯腰，不是结束。
跪下，亦非终局。
他只是在用这世间最屈辱的姿态，为未来，博取一个可能站起来的机会。
哪怕……遗臭万年。
第9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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