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请母后天后再临轩册授臣让皇帝位表》,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波诡云谲的朝堂和宫廷中,激起了层层叠叠、难以平息的涟漪。唾骂、鄙夷、惊愕、算计……种种目光,如同无形的针,从西面八方刺向深居五王宅的李旦。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对外界的喧嚣充耳不闻。只有福顺偶尔送饭进来时,能看到自家王爷对着窗外那株青松,一站就是几个时辰,背影萧索,却又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沉寂。
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亲手斩断李唐皇室最后一丝象征性的尊严,用这惊世骇俗的“孝心”,为自己和儿子们,在那位即将登临绝顶的母亲心中,换取一个“安全废物”的定位。
几天后,母后的旨意下来了。没有立刻同意他“让位”的请求,却准了他“乞赐武姓”之请。他被赐名“武轮”,其子皆随改武姓。同时,母后下诏,命有司“议草唐命”,改易官制、旗帜、服色,一切皆按新朝规制。
消息传来,李旦(或许现在该称武轮了)只是默默地对着皇宫方向叩首谢恩。脸上无悲无喜,仿佛那被改换的姓氏,与他毫无干系。
但风暴,才刚刚开始。
天授元年(公元690年)九月,一系列令人瞠目结舌的“祥瑞”和“民意”被精心策划,汹涌而出。有洛水出图,有嵩山献碑,有数万民众、百官、宗室、外戚乃至僧道联名上表,恳请圣母神皇“顺天应人,革唐命,行周政,称皇帝”!
整个洛阳城,陷入了一种狂热的、近乎荒诞的喧嚣之中。旧的旗帜被扯下,新的旗帜被竖起;旧的官名被废除,新的官名被启用;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不再是李唐旧事,而是即将到来的“大周”新朝。
在这股不可逆转的洪流面前,任何试图阻挡的力量,都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瞬间便被碾得粉碎。
九月初九,重阳节。
这一天,天色未明,洛阳紫微城己是灯火通明,仪仗森列。巨大的万象神宫在晨曦中展现出巍峨的轮廓,庄严肃穆。
李旦,不,是武轮,穿着按照新朝礼制特制的亲王礼服,站在庞大的宗室和百官队伍的最前列。他的头垂得很低,目光落在自己脚前冰冷的玉阶上,不敢去看那高高在上的御座,也不敢去感受身后那些或麻木、或恐惧、或隐藏着刻骨仇恨的目光。
他听到了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耳欲聋。他听到了礼官用洪亮而颤抖的声音,宣读着革唐立周的诏书。他听到了象征着李唐社稷的宗庙被改易名称,李氏先祖的牌位被请下神坛,武氏祖先被隆重请入……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身体,漂浮在半空,冷漠地注视着下方这场盛大的、颠覆一切的仪式。
他看到了母后——不,现在应该称“陛下”了——武则天。她头戴帝冕,身着十二章纹衮服,高踞于御座之上。她的面容在旒珠后若隐若现,看不清神情,只能感受到那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的、君临天下的威仪。
她成功了。千古以来,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女皇帝。
在震天的朝贺声中,武轮跟着众人,机械地跪拜,叩首。他的额头触碰在冰凉的地面上,心中一片死寂的荒芜。
李唐的宗庙,在他眼前,轰然倒塌。他曾为之骄傲,也曾为之恐惧的姓氏,被强行剥夺。
他成了武轮。一个前朝皇帝的影子,一个依附于新朝的女皇之子。
仪式漫长而繁琐。当他终于拖着几乎麻木的双腿,随着人流走出万象神宫时,刺眼的阳光让他一阵眩晕。
宫门外,他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昔日李唐的旧臣,如今大多己换上了恭顺的面具。他也看到了太平公主,她穿着华丽的公主朝服,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野心的光芒,正与几位新贵谈笑风生。
他的目光与太平短暂交汇。太平看到他,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复杂的弧度,那里面有关切?有怜悯?还是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武轮分辨不清,也不愿去分辨。他迅速低下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他独自一人,默默地走向自己的车驾。周围是喧嚣的人声,是庆祝新朝建立的欢呼,但他却感觉自己行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废墟之上。
回到五王宅——或许不久后,这里也会被赐予新的名字。他屏退左右,再次走到那株青松前。
青松依旧,沉默地伫立在庭院中,任凭外界风云变幻。
他伸出手,抚摸着树干上粗糙的裂纹。
李唐的庙,倾了。
但他的根,还扎在这片土地之下。
武周的革命,是母后的辉煌,是他的屈辱。
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场……新的开始呢?
他缓缓攥紧了拳头。
第10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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