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浸透了小城的每一寸肌理。药铺后厢房里，空气凝滞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沈知绾靠坐在床头，肩伤处的疼痛在寂静中愈发清晰，像有细小的锯齿在来回拉扯她的神经。左手紧握着那枚翡翠残叶胸针，冰凉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锚点。
老掌柜陈伯己悄然离去，着手那桩风险巨大的传信。能否成功，何时能有回音，皆是未知。每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漫长得如同凌迟。楚怀瑾落在青帮手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她脑中翻腾。他们会对一个失去反抗能力的医生用什么手段？逼供？用刑？
冷汗再次渗出，黏腻地贴在背脊上。她不能坐以待毙。
忍着剧痛，她缓缓挪下床，走到窗边，掀起厚重布帘的一角。后院空无一人，只有晾晒的草药在夜风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院墙不高，但以她现在的状态，翻越无异于自杀。前堂方向隐约传来陈伯刻意放大的咳嗽声，似乎在提醒她保持安静，也像是在与外面可能存在的眼线周旋。
时间在焦灼中流逝，窗外天色由浓墨转为深灰，黎明将至。
就在沈知绾几乎要按捺不住，准备冒险一搏时，前堂突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动静——不是粗暴的闯入，而是几声克制的叩门声，以及陈伯压低的、带着一丝恭敬的交谈。
她的心猛地提起，屏息倾听。
脚步声朝着后院而来，不止一人，但步履沉稳，节奏分明，与青帮混混的杂乱截然不同。
厢房门被轻轻推开。
陈伯率先走了进来，脸色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有些凝重，他侧身让开。跟在他身后的，是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的年轻男人。他目光如电，迅速扫过简陋的厢房，最后精准地落在窗边的沈知绾身上。那眼神锐利、审视，带着军人特有的冷硬气质，不见丝毫暖意。
“沈小姐？”男人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沈知绾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评估着对方的身份和意图。她握着胸针的手指微微收紧。
男人似乎并不意外她的警惕，上前一步，从内袋取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了过来，动作干净利落。“卑职周寒山，奉刘主席之命前来。”
信封是普通的样式，但封口处盖着一个清晰的红色火漆印，印纹正是一朵绽放的芙蓉花！
沈知绾的心脏骤然漏跳一拍！她接过信封，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挺括。她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抬眸看向周寒山：“刘世伯有何指示？”
周寒山面无表情，言简意赅：“主席只说，故人之女，不容有失。香堂之事，卑职会处理。请沈小姐随我移步安全之处。”
他的话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执行一道冰冷的指令。没有寒暄，没有询问缘由，首接切入核心。
“我的一位朋友，被他们扣在香堂。”沈知绾强调。
“目标人物，楚怀瑾，医生。”周寒山准确报出信息，眼神没有丝毫变化，“会一并带出。”
他转身，对陈伯微微颔首：“陈老，后续清理，有劳。”
陈伯躬身：“周副官放心，小老儿明白。”
周寒山不再多言，目光重新投向沈知绾，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姿态强硬，没有商量余地。
沈知绾深吸一口气。她没有选择。无论刘峙是出于旧情，还是另有所图，眼下，这是救出楚怀瑾、摆脱困境的唯一希望。她将信封小心收起，拉紧身上楚怀瑾那件宽大的外套，遮住肩部的绷带，迈步跟上周寒山。
走出药铺后门，一辆黑色的、没有任何标识的轿车无声地停在巷口阴影里。司机如同雕塑般坐在驾驶位。
周寒山拉开车门，示意沈知绾上车。
就在她弯腰准备踏入车内的瞬间，眼角余光瞥见对面巷口，一个缩头缩脑的身影飞快地闪避了一下——是青帮的眼线！
周寒山显然也发现了，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冷冷地朝那个方向瞥了一眼，随即利落地关上车门，绕到另一侧上车。
“去城南别院。”他对着司机下令。
轿车平稳地驶入依旧沉睡的街道。车厢内一片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运行声。沈知绾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逐渐亮起的街景，心中并无多少脱险的轻松，反而笼罩上一层更深的迷雾。
刘峙的反应太快了！快得超乎寻常。从他接到消息，到派出周寒山这样的亲信副官连夜赶到这小城，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延迟。这绝不仅仅是“故人之情”可以解释的。
他想要什么？芙蓉社？还是她身上可能牵扯到的、关于张啸山乃至日本人的秘密？
车子最终驶入一座看似普通的青砖院落。院墙高深，门庭低调，但内里戒备森严，随处可见穿着便衣、眼神精悍的守卫。
周寒山将沈知绾安置在一间陈设雅致、却透着一股冷清气的客房里。
“沈小姐在此稍候，需要什么尽管吩咐下人。”他语气依旧平淡，“楚医生的事，天亮前会有结果。”
说完，他转身便要离开。
“周副官。”沈知绾叫住他。
周寒山脚步顿住，回头看她。
“刘世伯……他还好吗？”她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周寒山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敬畏与疏离的复杂神情。“主席一切安好，劳沈小姐挂心。”他微微颔首，不再停留，带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沈知绾一人。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被高墙切割出的、方寸大小的天空，东方己泛起鱼肚白。
她取出那个信封，拆开。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是遒劲有力的毛笔字，只有寥寥数语：
【知绾侄女览：】
【见信如晤。往事己矣，然香火之情犹在。】
【安心暂住，余事寒山自会处置。】
【刘峙】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追问，只有看似稳妥的安排和一句语焉不详的“香火之情”。
沈知绾将信纸攥在手中，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她感觉自己仿佛从张啸山的虎口，又踏入了一个更为精致、却也更加莫测的牢笼。
楚怀瑾尚未救出，前路依旧吉凶未卜。
而刘峙这只隐藏在幕后的手，究竟是想做她的救命稻草，还是……新的执棋之人？
天，快亮了。
第十六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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