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刘主席的“庇护”，更像一座无形的精致囚笼。城南别院客房内，陈设古雅，熏香袅袅，却透着一股渗入骨髓的冰冷。
沈知绾肩伤未愈，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但比伤口更让她警觉的，是这看似平静表面下的暗流涌动。
周寒山将她安置于此便如同蒸发，只留下两个沉默寡言、眼神锐利的女佣“伺候”。门外走廊尽头，总有模糊的人影伫立。她尝试提出想见刘峙，得到的只有恭敬却不容置疑的“主席公务繁忙，请沈小姐安心静养”。
她被软禁了。
第三天清晨，天色阴沉。房门被无声推开，周寒山去而复返，依旧是一身挺括的深色中山装，面容冷峻如磐石。
“沈小姐，楚医生己安置在省立医院。”他语气毫无波澜，像在汇报一件无关紧要的公事，“伤势稳定，但尚未苏醒。”
沈知绾悬着的心落下一半，但立刻又提起：“我要见他。”
“暂时不便。”周寒山拒绝得干脆，“青帮虽退了，但耳目仍在。为确保安全，请沈小姐忍耐。”
他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话锋忽然一转：“主席想请沈小姐看一样东西。”
不容她拒绝，周寒山侧身示意。沈知绾沉吟片刻，知道此刻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跟着他走出客房，穿过几道回廊，来到一处守卫更加森严的独立书房。
书房内，刘峙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身形不高，微胖，穿着绸缎长衫，背影透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凝。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的温和笑容，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精光内敛，深不见底。
“知绾来了，坐。”他指了指旁边的红木沙发，语气亲切，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伤可好些了？”
“劳世伯挂心，好多了。”沈知绾依言坐下，脊背挺首，不露怯懦。
刘峙在她对面坐下，端起茶几上的盖碗茶，轻轻拨弄着浮叶，并不急于进入正题。“你父亲……走得可惜啊。当年在北平，我们曾把酒言欢，畅谈国事……一晃，都这么多年了。”
他唏嘘着，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沈知绾的脸，观察着她的反应。
沈知绾垂眸，掩去眼底的情绪。“父亲生前，也常提起世伯的风采。”
“哦？”刘峙挑眉，似笑非笑，“他都说了我些什么？”
“说世伯……是难得的明白人。”沈知绾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语气平静无波。
刘峙闻言，哈哈笑了两声，眼底却无多少笑意。“明白人？这世道，太明白了，反而活得累。”他放下茶碗，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属于军阀的压迫感瞬间弥漫开来，“知绾，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就不绕弯子了。”
他朝周寒山使了个眼色。周寒山会意，从一个上了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一物，放在沈知绾面前的茶几上。
那是一个以特殊工艺烧制的薄胎瓷片，只有巴掌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件瓷器上碎裂下来的一角。瓷片底色洁白，上面用极其细腻的笔触，描绘着半朵芙蓉花，花蕊处，点缀着一点几不可察的、类似朱砂的暗红标记。无论是花色、形态，还是那暗红标记的位置，都与沈知绾手中那枚翡翠残叶胸针上的图案，以及她记忆中父亲某些隐秘信物上的标记，几乎一模一样！
沈知绾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停滞。她强行控制住去摸胸前胸针的冲动，脸上维持着镇定。“这是？”
“这是‘芙蓉社’最高等级的联络信物，‘芙蓉令’的残片。”刘峙盯着她，缓缓说道，“执此令者，可调动芙蓉社潜伏在各地的一切资源，包括人员、情报、乃至……巨额资金。”
他顿了顿，观察着沈知绾骤然缩紧的瞳孔，继续道：“当年你父亲出事前，曾派人送信给我，提及若有变故，会有人持‘芙蓉令’前来。可惜，我等了三年，只等到这一块碎片。送信的人，死在了半路。”
沈知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头顶。父亲竟然将如此重要的东西托付给了刘峙？还是说，这只是刘峙的一面之词？这残片是真是假？他此刻拿出这个，目的何在？
“世伯的意思是？”她强迫自己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另一块残片，以及可能存在的完整‘芙蓉令’，应该还在你手里，或者，你知道它的下落。”刘峙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同探照灯，试图穿透她的伪装，“知绾，这不是你一个人能守住的东西。张啸山为何对你紧追不舍？杜月笙又为何插手？你真以为只是为了那点私仇，或者一块无关紧要的墨玉？”
他身体靠回沙发背，语气带着一丝蛊惑，也带着一丝威胁：“把东西交出来，或者告诉我下落。有‘芙蓉令’在手，我才能名正言顺地调动芙蓉社残余的力量，才能真正地……护你周全，甚至，帮你达成所愿。”
书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以及沈知绾自己压抑的心跳声。
她明白了。刘峙救她，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故人之情。他是为了“芙蓉令”！为了沈家暗中经营多年、那张可能覆盖半个中国的隐秘情报网络和惊人财富！他想要借此增强自己的实力，在乱世中攫取更大的权柄！
交出“芙蓉令”？那无异于将父亲毕生的心血，将复仇唯一的希望，拱手送入虎口。而且，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完整的“芙蓉令”！父亲从未向她提及！
可不交？刘峙会如何对她？一个失去利用价值的“故人之女”，在这深宅大院里，结局可想而知。
冷汗，悄无声息地浸湿了她的后背。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嗓音的禀报：“主席，医院那边……有情况。”
刘峙眉头一皱，看了周寒山一眼。周寒山立刻转身出去。
片刻后，他返回，在刘峙耳边低语了几句。
刘峙的脸色微微一沉，挥了挥手。周寒山退到一旁。
刘峙重新看向沈知绾，脸上又挂上了那副温和的面具，但眼神深处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看来，关心楚医生安危的，不止你一个。”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刚刚医院传来消息，有人在试图探查楚医生的病房，身手不弱，不像青帮的人。”
沈知绾心头猛地一跳。不是青帮？那会是谁？张凌禹的人？还是……杜月笙另外派出的手下？
局势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知绾，”刘峙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我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你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知道怎么选，对自己最有利。”
他站起身，做出了送客的姿态。“寒山，送沈小姐回去休息。”
沈知绾知道，这是最后通牒。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起身，跟着周寒山离开了书房。
走在冰冷的回廊上，她感觉肩上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前有张啸山的追杀，后有刘峙的觊觎，暗处还有不知名的势力在窥探。楚怀瑾昏迷不醒，张凌禹下落不明。
她就像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西周皆是深渊。
回到那间奢华的客房，沈知绾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她抬起左手，摊开掌心，那枚翡翠残叶胸针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如同泪光般的绿意。
父亲，我到底……该怎么办？
窗外，乌云压顶，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省城上空悄然酝酿。
第十七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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