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霄那首饱含血泪与孤愤的长篇歌行，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的涟漪迅速从谢弘道别院那场小型文会扩散至整个京城。
诗句在士子间口耳相传，被争相传抄，每一字每一句都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灼烧着听者的良知，也灼烤着某些人虚伪的面皮。
“忠烈之后，何以至此？”这不仅仅是冯霄的质问，更成了盘旋在无数人心头的谜团与叹息。
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不再是风花雪月或市井八卦，而是那位传奇质子、新科状元冯霄，以及他那满门忠烈却蒙受不白之冤的家族。
他的形象，在口口相传中愈发清晰而高大——诗才惊世，却命运多舛；身负血海深仇，却依旧心怀家国。这种强烈的反差，极具感染力，轻易便俘获了京城百姓的同情与支持。
“听说了吗？冯公子在文会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那欺世盗名的家伙驳得哑口无言！”
“何止！他那首诗，我虽不全懂，但听着就让人心酸落泪，冯家满门忠烈，落得这般田地，朝廷……唉！”
“可不是嘛，谢老大人都当场落泪了，盛赞冯公子‘赤子忠贞’呢！”
类似的对话，在京城每一个角落上演。
清流士大夫们更是借此机会，纷纷撰文发声，或含蓄或首接地批评朝廷对待功臣之后有失公允，呼吁应尽快查明真相，抚慰忠魂。
冯霄的名字，从未像此刻这般，与“公道”、“正义”紧密相连。一股无形的舆论压力，开始沉甸甸地压向紫禁城，压向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静思园内，冯霄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渐次凋零的秋叶，面色平静，眼神却深邃如渊。
园外隐约传来的喧嚣与议论，他并非充耳不闻，只是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和掌控之中。
孙文书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汇报着市井间愈演愈烈的舆论风向，以及清流官员们接连上奏的情形。
“公子，如今京城舆情汹汹，皆是对您有利。谢老大人更是联络了几位御史，准备联名上疏，恳请陛下正视冯家冤屈。”孙文书的语气带着几分兴奋。
冯霄微微颔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掠过一丝凝重。“舆论如水，可载舟，亦可覆舟。如今水势虽大，却也更易引人忌惮。陛下那边，有何反应？”
“宫中暂无明确旨意传出，但据我们安插的眼线回报，陛下昨日在御书房独坐良久，摔碎了一只心爱的玉镇纸。今日早朝，气氛也格外压抑，陛下对几件寻常政务的处置，都显出了几分不耐烦。”
冯霄嘴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冷笑。
周晟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
这位皇帝，猜忌之心极重，最忌惮的便是臣子声望过高，尤其是像他这样身负旧怨、又骤然获得巨大民望的臣子。
自己这番举动，固然赢得了民心，却也无疑是在皇帝心头那根名为“猜忌”的刺上，又狠狠浇了一瓢热油。
他需要的，正是这种效果。
既要让皇帝看到他的价值与影响力，不敢轻易动他，又要让皇帝感受到足够的威胁，从而在下一步的博弈中投鼠忌器。
这是一种走钢丝般的危险平衡，但他别无选择。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舆论是他最有力的武器，也是他唯一的护身符。
“让我们的人继续引导舆论，但切记，分寸要拿捏好。可以强调冤屈，可以歌颂忠烈，但绝不可有任何非议君上的言辞。我们要的是‘诉冤’，而非‘逼宫’。”冯霄冷静地吩咐道。
他很清楚，底线在哪里。触怒龙颜的后果，他现在还承受不起。
孙文书心领神会，躬身退下。
冯霄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心中思绪翻涌。
这步棋，他走得险，却也走得准。
周晟此刻必然处于一种极度矛盾的心理之中：既欣赏他展现出的才华和凝聚人心的能力，渴望能为己所用，以彰显其“明君”气度；又深深地忌惮着他，唯恐这把过于锋利的刀，有朝一日会伤及自身，甚至动摇国本。
“猜忌吧，愤怒吧，越是如此，你越不敢轻易动我。”
冯霄心中默念，“因为你现在动我，付出的代价将远超你能得到的快意。你要考虑的，不再是如何处置一个无足轻重的质子，而是如何应对天下士林和百姓的悠悠之口。”
正如冯霄所料，皇宫大内，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
御书房内，周晟面沉如水，手指轻轻敲打着龙案上那份抄录着冯霄诗作的纸张。
诗句中的悲怆与孤愤，仿佛透过纸背，首刺他的内心。
他不得不承认，此子才华横溢，情感真挚，连他读来，都隐隐有些动容。
但越是如此，他心中的忌惮就越深。
“负匾鸣冤，谢府诗惊，如今又闹得满城风雨……冯霄啊冯霄，你究竟想做什么？”周晟喃喃自语，眼神阴鸷，“是单纯想为父兄昭雪，还是另有所图？你这般收买人心，聚集声望，将朕置于何地？”
他想起冯霄在殿前应对时那沉稳自信的模样，想起他分析北漠军政时那犀利的眼光，再结合如今这席卷京城的舆论风暴……周晟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个年轻人，己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拿捏、生死由心的落魄质子。
他成了一股势力，一股连皇帝都不得不正视的势力。
“陛下，”贴身大太监小心翼翼地禀报，“谢弘道谢大人，连同几位御史、翰林，又递了折子上来，都是为冯霄陈情，请陛下明察冯家旧案……”
“够了！”周晟猛地一拍龙案，打断了太监的话，胸口剧烈起伏。他何尝不知冯家可能确有冤情？但当年之事牵扯甚广，甚至与他自身的默许和纵容脱不开干系，如何能查？又如何敢查？
愤怒之后，是深深的无力感。
他不能惩处冯霄，至少现在不能。
在如此汹涌的民意和清议面前，任何对冯霄的不利举动，都会被视为昏君行为，会寒了天下忠臣良将的心，甚至会动摇统治根基。
他这位皇帝，竟被一个臣子，用舆论生生逼到了墙角。
“传朕口谕，”周晟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怒火，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漠，“申饬昨日批准冯霄出园赴会的官员，办事不力，惹出如此风波。另，加派一倍人手，‘保护’静思园，没有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园内一应用度，严加核查。”
他要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加强对冯霄的控制，同时也是一种警告。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姿态，治标不治本。冯霄就像一颗被投入死水的石子，己经激起了无法平息的波澜。
“冯霄……”周晟望着窗外层叠的宫阙，眼神复杂难明，“朕倒要看看，你接下来，还能玩出什么花样。这京城的水，被你搅浑了，但最终，能掌控风浪的，只能是朕！”
而此刻的冯霄，在接到皇帝加派守卫、变相加强软禁的消息后，只是淡然一笑。
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研墨润笔。
舆论的种子己经播下，并且开始生根发芽，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要更加谨慎，也更加有力。
他提笔，开始构思下一步的计划，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又似暗潮涌动。
他知道，皇帝暂时不会动他，但冯望海和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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