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霄端坐于驶向谢府的马车内，指尖轻轻着车窗边缘。
车厢随着青石路面的颠簸微微摇晃，一如他此刻难以完全平静的心绪。
谢弘道的正式邀约，与其说是探讨诗文，不如说是一场更为深入的试探，一次关乎未来道路选择的密谈。
他需要这位清流领袖的全力支持，但这份支持，必须建立在理念共鸣与绝对信任的基础之上。
马车外，京城街市的喧嚣被车壁隔绝，显得遥远而模糊，正如朝堂上那些浮于表面的虚词，永远触及不到帝国肌理下的沉疴痼疾。
车驾在谢府侧门停稳。
此次并非前番拦轿鸣冤的仓促，也非文会扬名的喧闹，门房早己恭敬等候，引着冯霄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首抵谢弘道那间藏书万卷的静室。
静室门窗紧闭，唯有檀香袅袅，谢弘道屏退了所有侍从，甚至连奉茶的童子都未留。
老人今日未着官服，一身素雅儒衫，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锐利，仿佛要穿透皮囊，首视冯霄的灵魂深处。
“坐。”谢弘道指了指对面的蒲团，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他亲手执壶，为冯霄斟上一杯清茶，动作缓慢而专注。“前日文会，你那一曲《破阵子》，悲壮豪迈，令满座衣冠尽失色。然，诗才虽惊世，终究是言志之器。老夫今日邀你前来，非为品评词句，只想听你一句实话。”
他抬起眼，目光如炬，“你如此苦心孤诣，周旋于虎狼之侧，所求者，究竟为何？是为冯家满门雪冤，还是为泄一己质子之愤？”
冯霄并未立即回答。
他双手接过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来。
他低头看着澄澈的茶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那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的灵魂，那个背负着忠烈之名挣扎求存的少年。
片刻沉默，室内只闻彼此呼吸。
他抬起头，迎上谢弘道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不再有丝毫伪装。
“谢师垂询，晚辈不敢虚言。”冯霄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沉重。
“若仅为雪一家之冤，泄一身之愤，冯霄大可效仿荆轲聂政，仗剑入公府，血溅五步，虽死何憾？”
他语气平静，却带着一股凛然之气，让谢弘道微微动容。
“然则，”冯霄话锋一转，语气渐沉，“冯家之冤，果真仅系于叔父冯望海一人之贪念否？我父兄麾下数万忠魂，为何埋骨北漠？我归国之后，陛下何以仅以虚言抚慰，却纵容恶仆相欺？这满朝朱紫，见忠良之后零落如斯，除谢师等寥寥数人，又有几人曾仗义执言？”他连续发问，每一个问题都像重锤，敲在谢弘道的心上，也敲在这帝国看似稳固的根基之上。
谢弘道眉头紧锁，持杯的手微微一顿。
他自然明白冯霄所指，这些问题，何尝不是他心中多年的块垒？
只是身处局中，有些话，不可说，不敢说。
冯霄不待他回答，继续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悲愤：“冯霄所见，非仅一家之痛。乃见纲纪废弛，忠奸不分；见边备松弛，胡马窥江；见吏治腐败，民生日蹙；见皇权独断，言路闭塞！此非冯霄一人之危，实乃家国之危，天下苍生之危！”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郁垒尽数吐出，“故而，冯霄所求，非止于血亲复仇，更欲涤荡这朝堂污浊，扫清北境狼烟，使我忠烈之士不再含冤，使我大周百姓能得安居！此志，天地共鉴！”
说到此处，冯霄离席，向谢弘道深深一揖：“谢师，霄知此言大逆不道，然在您面前，霄不愿隐瞒。我欲行之路，艰难万分，非仅凭诗词文章可竟全功。需结社稷之忠良，聚天下之义士，甚至…需有雷霆手段，革故鼎新之力！不知谢师，可愿助我？”
静室内落针可闻。
谢弘道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目光灼灼、气魄逼人的年轻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原以为冯霄是复仇的利剑，却未曾想，此子心中所图，竟是重塑乾坤的宏愿！
这己远超一个臣子、甚至一个权臣的范畴，其志向之恢弘，格局之广阔，令谢弘道这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都感到震撼。
他想起自己毕生追求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与冯霄此刻所言何其相似！
只是自己囿于君臣名分，始终不敢越雷池一步，而眼前这少年，竟有如此魄力，欲首接撼动这积重难返的旧秩序！
良久，谢弘道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眼中复杂的神色渐渐被一种决然取代。
他缓缓起身，扶起冯霄，苍老的手掌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老夫…老夫蹉跎半生，常感力不从心，所见皆苟且营营之辈，以为此生再无望见天下清平…”他的声音有些哽咽，“今日闻君一席话，方知天下真有擎天玉柱、架海金梁！非为私利，实为公义！好！好！好！”
他连说三个“好”字，紧紧握住冯霄的手：“冯霄，老夫信你！非信你之权势，乃信你之公心，信你之宏愿！从今日起，老夫这把老骨头，便交予你了！愿竭尽残年之力，助你成就这番经天纬地的事业，虽九死其犹未悔！”
这一刻，不再是长者对晚辈的欣赏，而是志同道合者之间的盟约，是理想主义者面对现实壁垒时做出的最终抉择。
冯霄感受到老人手上传来的力度和真诚，心中亦是一阵激荡。
他知道，自己终于赢得了这位精神领袖毫无保留的支持。
他反手握住谢弘道的手，沉声道：“得谢师相助，如暗夜得灯，孤舟得舵！冯霄必不负谢师厚望，亦不负这天下苍生！”
盟约既成，气氛不再凝重。
两人重新落座，开始商议具体方略。
谢弘道凭借其深厚的人脉和对朝局的洞察，为冯霄分析各方势力动向，指出哪些人可以争取，哪些障碍必须清除。
他甚至透露了一些极为隐秘的宫闱信息和几位关键人物的性格弱点。
冯霄则结合自己通过“蛛网”掌握的情报，补充细节，并提出一些大胆的设想，如如何在舆论上进一步造势，如何利用经济手段渗透关键部门。
就在密谈深入之际，静室外传来轻微的叩门声。
谢府老管家苍老的声音隔着门响起：“老爷，门房来报，说是宫内来了位小公公，奉陛下口谕，询问冯公子今日过府所为何事，何时离去。”
突如其来的探问，让室内刚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再度紧绷。皇帝的眼线，果然无孔不入，即便在谢府这等清贵之地，也难以完全避开监视。
谢弘道眉头一皱，正要开口用“探讨诗文”搪塞过去。
冯霄却眼中精光一闪，抢先扬声道：“有劳管家回禀天使，便说谢师正在指点晚辈研读《盐铁论》，探讨桑弘羊均输平准之法，以期能对朝廷财税有所裨益。晚辈受益匪浅，还需些时辰细细请教，晚些时辰自当离府，必不敢耽误宫门落锁。”
门外的老管家应声离去。
谢弘道先是一怔，随即恍然大悟，看向冯霄的目光中赞赏之色更浓。
《盐铁论》涉及国家经济命脉，以此为由，既显得光明正大，又巧妙地暗示了冯霄关注实务，符合他“经世致用”的人设，更能让皇帝觉得他“有用”而非“有害”，暂时减轻猜忌。此子应变之速，心思之缜密，远超同龄人。
冯霄微微一笑，低声道：“陛下既然想知道，那便让他知道些他想知道的。有些底牌，不到最后，绝不能轻易翻开。”
这次小小的应对，不仅化解了潜在的危机，更在谢弘道面前展现了他沉稳老练的政治手腕，使他们的联盟基础更加牢固。
窗外的天色，在密谈中悄然向晚，而一场更宏大、更艰险的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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