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的雅间里，王景珩一言不发，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他喝得又急又猛，好像那不是醇香的美酒，而是能够麻痹神魂、忘却一切烦恼的汤药。
那双总是含著三分笑意的桃眼，此刻被水光和酒气浸染，一片猩红。
自打遇到他大哥王景文，王景珩情绪就不对，现在又这么灌酒，显然是在借酒浇愁啊。
眼见一杯空了，王景珩又要满上，李彦舟忙拦住他。
“景珩兄，急酒最伤人，如此美酒，应该慢慢细尝。”
王景珩將空酒杯重重顿在桌上，抬起头，眼眶通红。
“彦舟贤弟”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不等李彦舟回答，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大哥王景文，是父亲的原配嫡子，是王家真正的麒麟儿”
他悽然一笑，笑声里带著浓重的自嘲与悲凉。
“你知道我娘是谁吗？是我大哥亲娘的庶妹！一个填房，一个替代品！”
“娶她进门，不是因为爱重，不过是为了能有个身份相当的姨母，来更好地照顾当时年幼的大哥罢了！”
“所以，我的出生，从来就不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它甚至”
“是一个错误！”
李彦舟心中一突。
这种豪门秘辛，是他能听的吗？
王景珩话匣子一打开，就收不住，继续恨声抱怨。
“在外祖家眼里，我是个不该存在的威胁，是庶出之女窃取嫡姐位置的证明。”
“在我娘眼里，我是个麻烦，是我让她本就如履薄冰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
“她谨小慎微了一辈子，从小到大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珩儿，不要跟你大哥爭，我们爭不过的，安分守己就好』。”
“安分守己！”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从小，他就是被捧在手心的天才，是王家倾尽全力要培养出来光宗耀祖的希望！最好的笔墨，最珍贵的孤本，最有名的先生，全都围著他转！”
“而我呢？我不过是他身边的一个陪衬，用来衬托他多么优秀！”
“一个註定要被养大，然后滚去接手算盘，为他科举之路提供钱財的废物！”
李彦舟听著他发泄，不由得感慨万千。
原身何尝不是如此？
在母亲和外祖家人的眼中，他的前途，他的学业，都理所应当要为更有“希望”的表哥吴焕生让路。
这份被至亲之人当成垫脚石的屈辱与不甘，这份不被期待、不被承认的痛苦，他感同身受。
难怪
难怪两人明明身份悬殊，却偏偏一见如故。
原来在这光鲜亮丽的皮囊之下，他们都藏著同样不被善待的灵魂。
王景珩的声音愈发低沉，带著浓重的鼻音。
“有时候我躺在床上，甚至会想，若我不是生在王家，该有多好？”
“哪怕生在一个寻常的农家、商户，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我自己。”
“可是在这里，我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为了衬托我大哥。我读的每一页书，写的每一篇文章，都会被拿去和他比较，然后换来一句『尚可，但比起你大哥，还差得远了』。”
“去年院试，我侥倖考了个末等秀才，你猜他们什么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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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难过地看著李彦舟。 “他们鬆了一口气！父亲、祖父，甚至我娘，他们都鬆了一口气！觉得我这点微末的才华已经到头了，再无寸进的可能，这下总算可以彻底死了科举的心，老老实实地去学生意，再也不会成为我大哥的『威胁』了。”
他淒楚地笑著摇头。
“连我自己都快信了。”
“直到『雅木轩』的生意有了起色，直到父亲知道我结交了你这位案首”
“父亲看我的眼神才终於变了。今天，你以为他是在考校你吗？不，他是在考量！考量你究竟有多大的潜力，值不值得王家在我这个『废物』身上，多投下一些注码！”
李彦舟看著他难得一见的脆弱模样，伸手將他又要去拿酒杯的手按住。
“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更进一步？”
“进一步？”王景珩一愣。
“对！”
“考个举人，中个进士，让你父亲，让你祖父，让你大哥，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王景珩到底是不是只能陪衬你大哥的庸才！”
王景珩摇摇头，想要挣开李彦舟的手。
“不我不行的你没看到吗？我大哥比我聪明百倍，他日夜苦读，去年乡试还是落了榜！他都不行，我怎么可能行？我拿什么跟他比？我就是个笑话”
长久以来被灌输的自卑与怯懦，像一条无形的锁链，將他死死地捆绑，让他连一丝反抗的勇气都提不起来。
“比？”李彦舟反问道。
“你为什么要跟他比？！”
“他是他，你是你！”
“你看看，我一个无权无势、饭都吃不饱的农家小子，都能走到这一步！你出身名门，有名师指导，有数不尽的笔墨纸砚，你告诉我你不行？！”
“你大哥失败了，你就该认命吗？他走过的路，就是你唯一能走的路吗？！那我呢？我面前可曾有过路？“
王景珩抬起头，愣愣看著他。
李彦舟指著自己的胸口，清楚明了：“我的路，都是我自己一步一步踩出来的！”
“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畏畏缩缩地活在他人的阴影里，像条摇尾乞怜的狗，等著別人施捨一点认可，等到垂垂老矣，再去后悔今日的懦弱与不甘，这就是你想要的人生吗？！”
“你若真是个男人，就堂堂正正地为自己搏一次！”
“贏了，你就是你自己！输了，也对得起你这身傲骨！总好过现在这样，像个怨妇一样借酒浇愁！”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王景珩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是啊
为什么我要活在大哥的影子里？
为什么他失败了，我就註定要失败？
我凭什么不行？！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王景珩突然反手一巴掌，狠狠抽在自己脸上。
他笑了，先是低笑，而后是放声大笑。
“人生能有几回搏？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他站起身，挺直腰杆，“我就要为自己搏一搏，搏出个功名，搏出个未来！”
他抢过酒壶，为自己和李彦舟斟满，而后郑重地端起酒杯，对著李彦舟，深深一揖到底，衣袂翩然。
“彦舟贤弟！不，彦舟先生！”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今往后，你我是同窗，你更是我的先生！日后在府学，还请先生不吝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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