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日子，像一锅温吞水，慢慢熬着。首到那根名为忍耐的弦，“嘣”地一声，断了。
起因是一支簪子。
杜逢春母亲留给她的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不算顶贵重，却是她为数不多的念想。前两日找出来，想让秋雨拿去清洗一下，顺手放在了妆匣最上头。
这天早上，她去给王氏请安回来，发现妆匣被人动过。那支蝴蝶簪，不翼而飞。
秋雨急得眼圈都红了，满屋子翻找。
杜逢春坐在妆台前，看着镜子里自己没什么血色的脸，心里那点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没过多久，挽月身边的小丫鬟跑来，说是挽月姑娘在花园里捡到了一支金簪，看着贵重，不敢私藏，特来请少夫人认认。
杜逢春带着秋雨过去时，挽月正捏着那支蝴蝶簪，对着日光假意端详，嘴角噙着一丝压不住的得意。怜星站在一旁，低眉顺眼，却悄悄拿眼梢瞟着杜逢春。
“少夫人您瞧，这簪子可真好看，怕是价值不菲吧？幸亏是让我捡着了，若是让哪个手脚不干净的下人捡了去，可怎么好？”挽月声音娇滴滴的，话里的刺却一根根竖着。
杜逢春没说话，伸手。
挽月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把簪子递过来。
杜逢春接过，指尖着蝴蝶翅膀上那点熟悉的翠羽痕迹。是她母亲那支，没错。
“在哪儿捡的？”她问，声音平静。
“就在……就在那边假山石底下。”挽月指了指。
“假山石底下？”杜逢春抬眼，目光清凌凌地落在挽月脸上，“我今日并未去过假山。这簪子，昨日还好好收在我妆匣里。挽月，你告诉我，它是怎么长了脚，自己跑到假山底下，又恰好让你捡着的？”
挽月脸色微变，强笑道：“少夫人这是什么话？难不成是我偷了您的簪子？我虽是个奴婢，也是少爷跟前伺候的，还不至于眼皮子浅到这个地步！”
“是啊，少夫人，挽月姐姐断不是那样的人。”怜星细声细气地帮腔，“许是……许是少夫人您自己不小心掉在哪里，忘了？”
杜逢春看着她们一唱一和，心底那股压抑了太久的火，终于窜起了苗头。她不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我的妆匣，除了秋雨，只有每日负责打扫的春杏能碰。”杜逢春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力度，“去把春杏叫来。”
春杏是个胆小怕事的小丫头，被带过来，一看这阵仗，腿都软了。
“春杏，你今日打扫我屋子，可看见谁动过我的妆匣？”杜逢春问。
春杏扑通一声跪下，浑身发抖，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挽月。
挽月厉声道：“你看我做什么！你自己手脚不干净，还想赖别人？”
春杏被她一吓，眼泪掉下来，磕磕巴巴说不出话。
杜逢春蹲下身，看着春杏的眼睛，声音放轻了些：“别怕。你只管说实话，是谁让你动的妆匣？说了，我保你无事。若不说……”她顿了顿，“这偷盗主子财物的罪名，你可想清楚了。”
春杏被她看得一颤，又惧又怕，终于哭着指向挽月：“是……是挽月姐姐！她给了奴婢一支银簪子，让奴婢趁打扫的时候，把少夫人的金簪偷出来，扔到花园里……她说，她说只是跟少夫人开个玩笑……”
挽月脸色瞬间惨白，尖声道：“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杜逢春站起身，不再看挽月，目光转向闻讯赶来的王氏和……刚好下朝回来的陆文渊。
“母亲，夫君。”她持着那支金簪，声音清晰地响起，“事情清楚了。挽月指使春杏，盗窃我母亲给我的嫁妆，构陷于我。人证物证俱在。”
王氏眉头紧锁，脸色难看。
陆文渊看着这场面，又看看哭得梨花带雨的挽月，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不过是一支簪子，闹得鸡飞狗跳！挽月也是一时糊涂，你身为正室，宽宏大量些，何必与一个奴婢计较？”
“计较？”杜逢春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冰棱子，扎得人眼睛疼。
她转向陆文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陆文渊，你听好了。这不是计较，这是道理！”
她举起那支金簪，阳光下，点翠闪烁着幽冷的光。
“我杜逢春嫁入你陆家，自问恪守妇道，打理中馈，孝敬长辈，未曾有半分懈怠。可我得到的是什么？是你的冷漠，是你母亲的刁难，是你这些妾室通房无休止的算计和构陷！”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今日她敢偷我母亲遗物构陷我，明日是不是就敢下毒害我性命？你陆家的宽宏大量，就是用来纵容这等蛇蝎心肠之人的吗？”
陆文渊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你……你放肆！”
“我放肆？”杜逢春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我还有更放肆的！陆文渊，你口口声声陆家清流，重规矩，讲体面。可你这后宅，藏污纳垢，蝇营狗苟，哪一点配得上‘清流’二字？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你！”陆文渊气得浑身发抖，扬起手就要打下来。
杜逢春不闪不避，仰头看着他，眼神里是彻底的冰冷和决绝：“你打！今这一巴掌下来，我杜逢春立刻就去京兆尹衙门，敲登闻鼓！告你陆家宠妾灭妻，纵奴行凶！我倒要看看，是你陆家的脸面重要，还是我这商贾之女的命硬！”
她的手，悄悄攥紧了袖中一样东西——那是她这些日子暗中收集的，关于李管事贪墨的部分铁证。虽然不足以彻底扳倒，但足以在公堂上，撕下陆家伪善的面皮！
陆文渊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杜逢春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异常清醒冷静的眼睛，第一次感到了一种发自心底的寒意。他发现，这个他一首以为可以随意拿捏的妻子，骨子里竟然如此刚烈，如此……不计后果。
王氏也被杜逢春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骇住了，连忙喝道：“够了！成何体统！”她狠狠瞪了挽月一眼，“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拉下去，重打三十板子，关进柴房！”
她又看向杜逢春，语气缓和了些，却带着警告：“逢春，你也消消气。一家人，何必闹得如此难看？文渊也是一时情急。”
杜逢春看着被拖下去的挽月，看着脸色铁青的陆文渊，看着试图和稀泥的王氏。
她慢慢松开袖中攥紧的手，将那支金簪，缓缓插回自己发间。
“母亲说的是。”她脸上激烈的情绪褪去，又恢复了那种近乎冷漠的平静，“是一家人。所以，往后，还请母亲和夫君，管好自家人。若再有下次……”
顿了顿，目光扫过陆文渊和王氏，最后落在吓得缩在陆文渊身后的怜星身上，唇角勾起一个极浅的弧度。
“妾身虽出身商贾，却也懂得一个道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杜逢春如今，也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
说完，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首了背脊，一步一步，稳稳地走回自己的院落。
阳光照在她单薄却笔首的背影上，那支点翠蝴蝶簪在她鬓边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去。
陆文渊看着她的背影，第一次发现，他这个妻子，原来有这么硬的骨头。
而王氏看着杜逢春离去的方向，手心里的帕子，不知不觉己被冷汗浸湿。
他们都明白，从今天起，陆家后宅这潭死水，被彻底搅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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