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普济寺回来，陆府还是那个陆府，高墙深院，规矩森严。
可杜逢春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是心里被那山间的风吹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点别样的光。
她依旧每日晨昏定省，打理庶务，在王氏面前恭敬温顺，挑不出一丝错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份恭顺底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凝固，变硬。
陆文渊似乎更忙了，常常宿在外书房，即便回内院，也多是去挽月或怜星屋里。
偶尔来杜逢春这里用一次饭，也是相对无言。他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隐晦的焦躁，连掩饰都不太用心了。
杜逢春乐得清静。她不再像初来时那样，试图去揣摩他的心思，迎合他的喜好。
他来了，她便按礼数接待；他不来，她便关起门来看自己的书，理自己的账，或是对着棋盘，推演那些无言先生给她的关于边塞兵势的残局。
这日晚间，陆文渊突然过来了，脸色比平日更阴沉几分，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
他挥退了秋雨，自己在桌边坐下，也不说话，只拿起杜逢春刚沏好的茶，一口饮尽，像是要浇灭心头的燥火。
杜逢春安静地坐在他对面，继续着手里的针线，是一双给老太太做的厚棉袜。
“今日在衙门，真是晦气！”陆文渊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发涩，带着明显的怨气，“又是为了北境军费的事！那商时序，简首是个疯子！”
杜逢春拈着针的手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又继续穿梭。
“不过是循例核销往年的账目，他竟当庭质疑，说账目不清，要求兵部、户部和他北境军三方会审，重新核对近五年的所有军资流向！”陆文渊越说越气，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以为他是谁？陛下给了他几分颜色，他就真想开染坊了！如此咄咄逼人，将满朝同僚置于何地！”
杜逢春抬起眼，看了看他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轻声问：“那……账目可是真有不清之处？”
陆文渊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陡然拔高：“能有什么不清？都是按章程办事！他一个武夫，懂什么经济之道？分明是故意找茬，想借此立威，打压异己！”
他猛地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你知不知道，他今日在朝堂上说了什么？他说‘北境儿郎在前线浴血，若知道后方有人连他们活命的粮饷都敢伸手，不知会不会寒心！’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控我们贪墨吗？！简首岂有此理！”
杜逢春放下针线，将棉袜轻轻捋平。她想起商时序在放生池边那句平淡的话：“朝廷的粮饷，户部的算盘，比北狄的骑兵更难对付。”
原来，他不是无的放矢。
“夫君息怒。”她语气依旧平和，“王爷久在边关，许是见多了艰苦，对粮饷之事格外敏感些。既然账目清楚，三方会审，正好可以还兵部和户部一个清白，堵住悠悠众口。”
“你说得轻巧！”陆文渊烦躁地一甩袖子，“会审？说得容易！这里头牵扯多少关系，多少陈年旧账？一旦查起来，拔出萝卜带出泥，谁知道会牵扯到谁？他商时序不怕得罪人，我们陆家还要在朝中立足！”
陆文渊走到杜逢春面前，盯着她，眼神锐利：“逢春，你记住，商时序此人，狂悖无礼，乃国之蠹虫！日后若在外头遇见，需得远着些，莫要与他有任何牵扯，平白带累了陆家名声！”
杜逢春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他那句“国之蠹虫”像根刺，扎在她耳膜上。她眼前闪过商时序蹲在池边，碾碎干粮喂鱼的样子，闪过他提及边关将士时，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一闪而过的沉重。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
这就是她名义上的夫君。他关心的，从来不是边关是否安稳，将士是否饥寒，而是他陆家的名声，他的仕途，是否会因为一场公正的核查而受损。
“夫君的话，妾身记下了。”她垂下眼睫，掩去眸底深处冰冷的失望和疏离，“只是，妾身深居内宅，与外男并无相见之机，夫君多虑了。”
她的顺从，并没有让陆文渊感到宽慰，反而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那股无名火愈发无处发泄。
看着杜逢春平静无波的脸，看着她手中那双针脚细密却明显是给老太太做的棉袜，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觉得，这个妻子，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明明人就坐在眼前，温顺，安静，符合一切他对妻子的要求，可他却感觉自己从未真正触碰到她。
“你……”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带着满身的疲惫和戾气，转身离开。
脚步声消失在院门外。
杜逢春慢慢拿起那杯他喝过己经凉透的茶，走到窗边，将残茶缓缓倒在窗台下的一丛秋海棠根旁。
茶水渗进泥土，悄无声息。
秋雨走进来，看着她的动作，小声问：“小姐，姑爷他……好像很生气？”
杜逢春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陆府各处的灯笼次第亮起，勾勒出这巨大牢笼的轮廓。
“他生气，是因为有人动了他视为囊中之物的东西。”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或者说，是打破了他赖以生存看似稳固的……平衡。”
商时序要查账，触动的不只是兵部户部的利益，更是打破了朝堂上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触碰了陆文渊这类靠着关系和规矩维系地位的人最敏感的神经。
她想起商时序说“打破平衡，比维持平衡更需要勇气。”
她现在，有点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维持陆家这潭死水般的平衡，需要的是隐忍，是妥协，是磨掉自己所有的棱角。
而打破它……
杜逢春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凉的窗棂。
那样会付出的代价，恐怕远比她想象的要大。
但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却在清晰地告诉她
这平衡，她不想再维持了。
裂痕既然己经出现，那便让它再撕得更大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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