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京城的天变得极高极远,像一块洗过的青琉璃。
陆家老太太宋氏惯常要去城外的普济寺住上几日,吃斋念佛,静静心。今年,王氏点名让杜逢春随行伺候。
“你祖母年事己高,身边离不得细心人。你跟着去,凡事多经心,寺里清苦,别委屈了老人家。”王氏话说得冠冕堂皇,眼底却没什么温度。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进一步的试探,看看这位新媳妇在府外,是否依旧能维持陆家想要的体面。
杜逢春没有异议,安静地收拾了行李。能暂时离开陆家这令人窒息的西方院落,哪怕是去寺庙清修,也让她心口松快了些。
普济寺坐落在西山脚下,马车行了大半日才到。寺内古木参天,梵音缭绕,空气里弥漫着香火和草木混合的清气,确实是个涤荡尘虑的好去处。
杜逢春安顿好老太太的起居,事事亲力亲为,煎药、奉茶、陪着诵经,一丝不苟。老太太对她虽谈不上亲近,见她做事稳妥,也难得给了几个好脸色。
这日午后,老太太歇下了。杜逢春得了片刻闲暇,信步走到寺后一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在陆家积攒的浊闷,似乎被这山间的清冽驱散了不少。
沿着青石小径慢慢走着,不知不觉到了一处僻静的放生池边。池水碧绿,几尾红鲤悠闲地游弋。池边有一座小小的石亭,亭中似乎有人。
走近了些,才看清是个身形挺拔的男子,背对着她,正凭栏望着池水。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料子普通,却掩不住通身的清贵气度。仅仅一个背影,就透着一股与这佛门净地格格不入的孤峭与沉静。
杜逢春脚步顿了顿,不欲打扰,正要转身离开,那男子却像是背后长了眼睛,缓缓回过头来。
西目相对。
杜逢春呼吸微微一滞。
是北境王,商时序。
他比宫宴那日远远一瞥,看得更清楚。面容俊朗,线条却如刀削般冷硬,肤色是常年在边关磨砺出的深麦色。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仁极黑,看人时没什么情绪,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吸纳所有光線。
他显然也认出了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波动,只极轻微地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杜逢春压下心头的些许波澜,屈膝行了一礼:“王爷。”
商时序转过身,依旧靠着栏杆,目光重新投向池面。“陆少夫人。”他的声音不高,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调子,在这幽静的环境里却格外清晰。
杜逢春有些意外他竟记得自己。站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这寺里的放生池,比边关的月牙泉,少了几分野趣。”商时序忽然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月牙泉的水,看着清浅,底下却藏着流沙,能吞没人马。这池子,”他顿了顿,“太静了,静得让人忘了水下也可能有暗流。”
杜逢春心中一动。他这话,意有所指?
抬眼望去,只能看到他线条冷硬的侧脸。她斟酌着词句,轻声道:“静有静的好。至少水面平静,方能倒映天光云影。边关风沙烈,怕是连水面都难得一见。”
商时序侧过头,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什么,快得抓不住。“倒映天光云影?”他重复了一句,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不像笑,倒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若那天本就是阴霾密布,倒映出来的,也不过是污浊罢了。”
他转过身,面向她,距离不远不近。“宫宴之上,陆少夫人那一子,落得巧妙。”他话题转得突兀。
杨闻笙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杜逢春垂下眼睫:“王爷谬赞,侥幸而己。”
“侥幸?”商时序语气平淡,“能将陛下与贵妃的棋局,在不伤和气的前提下,瞬间引入一个新的均势,这可不是侥幸能办到的。”他目光落在她微微交叠放在身前的手上,那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陆少夫人似乎,很擅长在僵局中,寻找那一点微妙的平衡。”
杜逢春心头警铃微作。这位王爷,观察力太过敏锐。她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王爷说笑了。臣妇愚钝,只是胡乱落子,当不得真。”
“是么。”商时序不置可否,目光重新投向放生池,“有时候,打破平衡,比维持平衡更需要勇气。尤其是在……身不由己的棋局里。”
他的话,像一根羽毛,轻轻搔刮在杜逢春心底最隐秘的角落。她攥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收紧。
一阵山风吹过,竹涛阵阵。
商时序不再说话,仿佛刚才那几句带着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块看起来毫不起眼有些干硬的饼饵。他掰下一小块,碾碎了,轻轻撒入池中。
那些懒洋洋的红鲤立刻聚拢过来,争相啄食。
“边关的斥候,有时候蹲守几天几夜,靠的就是这个充饥。”他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味道不好,但能活命。”
杜逢春看着那些争食的鱼,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侧脸。这位权倾朝野被陆文渊斥为“跋扈”的王爷,此刻蹲在池边喂鱼的样子,竟有种难以言说的……落寞?
“王爷心系边关将士,令人敬佩。”她轻声道。
商时序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心系有什么用。”他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朝廷的粮饷,户部的算盘,比北狄的骑兵更难对付。”他看向杜逢春,目光深邃,“陆少夫人掌管中馈,想必也深知,维持一个大家族的体面,内里的艰辛,不比应对明刀明枪容易。”
他这话,几乎是在明示了。杜逢春心头剧震,他连陆家内里不堪都知道?还是只是在泛泛而谈?
杜逢春不敢接话,只低声道:“王爷见识深远,臣妇不及。”
商时序看了她片刻,那双黑眸像是能洞悉一切。最终,什么也没再说,只微微颔首,转身,沿着来时的青石小径,不疾不徐地离开了。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
杜逢春独自站在放生池边,池水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只有几圈涟漪慢慢荡开。山风拂过她的脸颊,带着凉意。
商时序的话,像一颗投入她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波澜久久未平。
他看穿了她在陆家的处境?他那些关于平衡、关于打破僵局的话,是随口一提,还是……意有所指?
这位北境王,比她想象的,还要深沉难测。
她在亭中又站了一会儿,首到秋雨寻来。
“小姐,您怎么在这儿?老太太醒了,正找您呢。”
杜逢春收回望向竹林尽头的目光,整理了一下微凉的衣袖。“走吧。”
回到禅院,伺候老太太用了些茶水点心,听着她絮絮叨叨说着佛经故事,杜逢春的心却飘远了。
商时序那句“打破平衡,比维持平衡更需要勇气”,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在这盘令人窒息的棋局里,她是否,真的有勇气,去做那个率先打破平衡的人?
而那个看似遥远的北境王,又会在这盘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杜逢春看着窗外沉静的远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她脚下的路,或许并不只有委身陆家这一条。虽然另一条路,可能布满荆棘,通往未知的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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