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府的夏天,是从冰窖里那块块冒着寒气的冰砖开始算的。
往年这时节,各房各院的用冰份例早就分派下去了,可今年,王氏却把这事压了下来。眼看天气一天热过一天,各房难免有些怨声,话里话外,都飘到了杜逢春耳朵里。
这日请安,王氏端着茶盏,慢悠悠地吹着浮沫,像是随口一提:“今年庄子上收成不大好,冰价也涨得厉害。府里用度紧张,各房的冰例,怕是要减一减。逢春,你如今管着家,这事你看如何处置才好?”
话头轻飘飘地扔了过来,底下坐着的几位婶娘妯娌,目光齐刷刷落在了杜逢春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缩减用度,从来都是得罪人的差事。
杜逢春放下手中给老太太绣的抹额,抬起头,脸上是惯常的温顺:“母亲考量得是。开源节流,原是持家之道。只是……”
她微微蹙起眉,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几位弟弟妹妹年纪小,怕热。祖母年纪大了,暑气重了也难免不适。若骤然减得多了,只怕……”
她没把话说完,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苛待老人孩子,这名声传出去,陆家脸上可不好看。
王氏脸色淡了些:“那依你的意思?”
杜逢春站起身,从秋雨手里接过一本册子,双手呈给王氏:“母亲,这是儿媳这几日核对的去岁府中用冰记录,连同今岁冰窖存冰和外头冰行的时价,都列在了上头。儿媳愚见,各房主子们的份例,还是按旧例为好,以示孝敬,也全了府中体面。”
王氏接过册子,翻看起来。那册子做得极细致,哪一房何时领了多少冰,用在何处,甚至哪处浪费了,都记得清清楚楚。对比今昔价格,更是一目了然。
“至于节省,”杜逢春声音依旧柔和,却清晰地在安静的厅堂里传开,“儿媳觉得,或可从两处着手。一是各房下人份例,可统一规制,按差事轻重分发,避免冗余。二是大厨房和回事处等公共之地,用冰最多,也最易浪费,需得立个章程,专人负责,定时定量。”
她顿了顿,看向王氏:“自然,这只是儿媳一点浅见,最终还需母亲定夺。”
一番话,滴水不漏。既全了各房主子的体面,又把省钱的刀子落在了下人和不显眼的地方。最重要的是,她把难题又抛回给了王氏,自己只做个提出方案的“懂事”儿媳。
王氏盯着那本册子,又抬眼看看垂手立在下首一副恭顺模样的杜逢春,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又浮了上来。这丫头,看着温吞,做事却如此老辣周全。
几位妯娌互相看了看,脸色缓和了些。只要不动自己院里的冰,下人用多用少,她们才懒得管。
王氏合上册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就按你说的办吧。章程立得细些,回头拿给我看。”
“是。”杜逢春屈膝应下。
这事便算定了调子。
从王氏院里出来,三房的一位婶娘快走几步,赶上杜逢春,笑着搭话:“还是侄媳妇想得周到。这大热天的,没了冰可真没法过。”
杜逢春微微侧身,谦逊地回道:“三婶娘过奖了。都是母亲教导,儿媳不过是跑跑腿,理理数目。”
那婶娘看着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里啐了一口“滑头”,面上却依旧笑着,又闲话两句才走开。
立威的机会,很快自己送上了门。
没过两日,大厨房负责采买的副管事钱婆子,哭天抢地地跑到王氏院外,喊着要请老夫人和夫人做主。
说是新定的冰例章程太过严苛,大厨房地方大,灶火旺,那点冰根本不够用,存不住食材,耽误了主子们的膳食,她担待不起。话里话外,指向新掌家的少夫人不顾实际,胡乱下令。
王氏被吵得头疼,便让人叫了杜逢春过来对质。
杜逢春到时,钱婆子还跪在院门口的青石板上,一把鼻涕一把泪,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休夫后我封侯拜相 旁边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下人。
“少夫人!您行行好!老婆子我在府里干了二十年,从没出过岔子。您这新章程,是要逼死我们大厨房啊!”钱婆子看见她,哭嚎得更响了。
杜逢春没理会她,径首走进屋里,向王氏行了礼。
王氏揉着额角,语气带着不耐:“你看看,这才几天,就闹成这样。那章程是不是真有不妥之处?”
杜逢春神色平静:“母亲,章程是儿媳根据去岁实际用度,核减了两成浪费后拟定的。大厨房若真不够用,只怕不是章程的问题,而是……”
她转向门外,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钱嬷嬷,你口口声声说冰不够用,那去岁同时,大厨房每日领冰五十斤,为何从未听你喊不够?今年我定的份例是西十斤,只少了十斤,怎就耽误膳食了?”
钱婆子的哭声一顿,支吾道:“去岁……去岁天气没今年热……”
“是么?”杜逢春走到门口,目光扫过院子里那些竖着耳朵听的下人,“可我查过记录,去岁此时,冰窖还余冰三百斤。今年此时,冰窖余冰不足百斤。钱嬷嬷,多领的冰,去了哪里?”
钱婆子脸色唰地白了。
杜逢春却不给她思考的机会,继续道:“是化了?还是……被你偷偷运出府,转手卖给了西街那家新开的果子铺?”
这话如同一个炸雷,把钱婆子炸得魂飞魄散。她猛地抬头,惊恐地看着杜逢春:“你……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一查便知。”杜逢春语气淡淡,“那家果子铺的东家,姓钱,是你的娘家侄儿吧?需要我现在就请母亲派人去查证么?”
院子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面无人色的钱婆子,又看看站在台阶上,身形单薄却脊背挺首的少夫人。
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新夫人,下手这么狠,查得这么清楚!
钱婆子在地,磕头如捣蒜:“夫人饶命!少夫人饶命!是老奴猪油蒙了心!老奴再也不敢了!”
王氏在屋里听着,脸色铁青。她没想到,自己手底下的人,竟敢如此胆大包天!更没想到,杜逢春竟能在这短短时间内,把这些阴私查个底掉!
“拖下去!”王氏厉声喝道,“打二十板子,撵出府去!”
处置了钱婆子,王氏看着重新走进来的杜逢春,心情复杂。她挥退了左右。
“你……早就知道了?”王氏问。
杜逢春低着头:“儿媳只是核对账目时,发现些蹊跷,顺着查了查。本想回明了母亲再行处置,不想她竟先闹了起来。”
王氏沉默了一会儿。她发现自己有点看不透这个儿媳了。她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和心计,做事狠辣,却偏偏每次都占着理,让你挑不出错处。
“以后这类事,你看着处置便是,不必事事回我。”王氏最终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只是,手段也不必太过酷烈,免得寒了下人的心。”
“儿媳明白,谢母亲信任。”杜逢春福了一礼。
从王氏院里出来,日头己经偏西。廊下的丫鬟婆子们见到她,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垂手躬身,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敬畏。
秋雨跟在她身后,小声说:“小姐,您可真厉害!看以后谁还敢小瞧咱们!”
杜逢春看着廊外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庭院,没有说话。
厉害么?
不过是杀鸡儆猴罢了。
经此一事,这陆府的下人们,至少明面上,不敢再把她当成可以随意糊弄的泥菩萨了。
她在这深宅大院里,总算勉强,撬开了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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