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永宁坊有家不起眼的茶肆，名叫一盏清。门面窄小，桌椅老旧，卖的也是最普通的粗茶，来往的多是些贩夫走卒，鲜有锦衣华服者踏足。
杜逢春戴着帷帽，素衣布裙，由秋雨陪着，从陆府后角门悄悄出来，七拐八绕，走进了这家茶肆。午后阳光被高墙切割得支离破碎，落在坑洼不平的石板路上。
茶肆最里间，垂着一道洗得发白的蓝布帘子。
杜逢春掀帘进去，屋内陈设简单，只一桌，一炉，一榻。
一位葛衣老者正背对着门口，蹲在小泥炉前，拿着一把破蒲扇，不紧不慢地扇着火。炉子上的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热气，一股苦涩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先生。”杜逢春摘下帷帽，轻声唤道。
老者没回头，依旧专注地看着炉火，声音沙哑，带着点懒洋洋的调子：“来了？自己找地方坐。罐子里是给你备的，祛湿安神，火候快到了。”
老者名叫无言先生，是杜逢春母亲的娘家旧识，一位看透世情隐于市井的奇人。也是杜逢春真正的授业恩师。
杜逢春依言在桌边坐下，看着老者佝偻的背影，心里那口在陆家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似乎稍稍纾解了些。
只有在先生这里，她不必扮演任何角色，可以做回片刻的杜逢春。
药煎好了，无言先生将深褐色的药汁倒入一个粗陶碗里，推到杜逢春面前。“趁热喝。”
杜逢春捧起碗，温热透过陶壁传到掌心。她小口喝着，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却奇异地让她纷乱的心绪沉淀下来。
“陆家那潭水，蹚得如何了？”无言先生坐到她对面的小杌子上，拿起桌上一个残旧的棋枰，随手摆弄着几颗磨得光滑的石子。
杜逢春放下药碗，将从陆家带出的几本账册副本推到先生面前。“水浑，鱼肥。先生请看。”
无言先生瞥了一眼那厚厚的账册，却没伸手去翻，只嗤笑一声：“世家大族，外表光鲜，内里早就被这些蠹虫啃得千疮百孔。看出什么了？”
杜逢春伸手指着其中几处被朱笔圈出的地方，条理清晰地说起来。
哪处采买以次充好，哪处田庄虚报收成，哪处人情往来明显超出定例，疑似中饱私囊……她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将李管事及其关联之人这些年贪墨的手段和数额，抽丝剥茧般说了个明白。
无言先生听着，浑浊的老眼里偶尔掠过一丝精光。
等杜逢春说完，才慢悠悠开口：“账目清楚，条理也明白。然后呢？你待如何？拿着这些，去你那婆母面前揭发？还是去你那位夫君跟前哭诉？”
杜逢春沉默了片刻，摇了摇头。“揭发无用。李管事是母亲陪房，动他便是打母亲的脸。夫君……他只会嫌我多事，搅扰家宅安宁。”
“还不算太笨。”无言先生哼了一声，将一颗黑石子“啪”地按在棋枰一角，“那你费这功夫作甚？”
“知己知彼。”杜逢春看着那棋枰，目光沉静，“知道他们的把柄在哪里，知道这府里哪些关节是虚的，哪些人是可用的，或是可挑拨的。现在不动，不代表永远不动。”
无言先生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休夫后我封侯拜相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休夫后我封侯拜相最新章节随便看！没说话，又拈起一颗白子，落在另一个位置。
杜逢春继续道：“而且，我看陆家近年开支浩大，入不敷出，恐怕不止是下人贪墨那么简单。似乎在……暗中支持某位皇子？”她这话说得极轻，带着试探。
无言先生执子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落下。“龙子凤孙的事，少打听。知道多了，死得快。”他语气平淡，却等于默认了她的猜测。
杜逢春心下了然。陆文渊汲汲营营，原来志向在此。难怪那般看重名声，谨小慎微。
“学生明白了。”杜逢春不再追问，转而说道，“近日看些闲书，读到北境舆志，风物与中原大不相同。听闻那边冬日极寒，草枯水冻，不知北境军士如何过冬？朝廷历年拨付的军资，可够用么？”
她话题转得突然，像是随口一问。
无言先生却抬起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囊，看到她心底去。“小丫头，心思别太活络。那边那位，”他朝着北边方向努了努嘴，“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沾上了，麻烦无穷。”
杜逢春垂下眼睫，看着粗陶碗里残留的药渣。“学生只是好奇。读万卷书，不行万里路，总想知道书外的事情。”
无言先生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语气复杂：“你呀……跟你娘一个脾性，看着柔顺，骨子里比谁都倔。”他放下棋子，拍了拍手上的灰，“北境苦寒，朝廷那点军费，层层盘剥下去，到了边关将士手里，能剩下几成？那位王爷这些年，不容易。既要防着北狄的铁骑，还得应付朝堂的暗箭。”
他站起身，从身后一个破旧的书架上抽出几本边缘磨损没有封皮的线装书，丢在杜逢春面前。“拿去。闲得发慌就看看这个，比你琢磨那些后宅阴私强。”
杜逢春接过书，翻看一看，竟是些边塞地理、兵要图志，还有一些关于屯田、军械改良的杂论，虽不成系统，却都是实实在在的学问，许多见解犀利独到，绝非寻常书本所能见。
她心头一动，抬头看向先生。
无言先生己经背过身去，重新蹲在药炉前，挥着他的破蒲扇。“看完了记得还我。别让人瞧见。”
“多谢先生。”杜逢春将书仔细收好，放入带来的布包里。她知道这是先生能给她最多的东西了，一条看向更广阔天地的缝隙。
又在茶肆坐了片刻，喝完了那碗苦涩的药，杜逢春戴上帷帽，悄然离去。
回到陆府那间华丽而压抑的院落，秋雨忍不住问：“小姐，您真要管北境军务那些闲事？那跟咱们有什么关系……”
杜逢春走到书案前，将那几本旧书藏在其他书册之下，手指拂过冰冷的桌面。
“闲事么？”她望着窗外陆家整齐划一毫无生气的飞檐斗拱，轻声道，“秋雨，你看这西方天，待久了，人会傻，会烂掉。总得知道，天外还有风沙，还有旷野。”
她需要这些“闲事”，来提醒自己，这狭小的庭院，并非世界的全部。
也需要知道，那个被陆文渊斥为“跋扈”的北境王，究竟在守护着什么，又面临着什么。
这或许，是她未来破局时，唯一可能借用的，来自“棋枰”之外的力量。哪怕只是一点微弱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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