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嬷嬷近来心里颇不舒坦。想当年，她一把屎一把尿将荣府的宝贝疙瘩宝玉奶大，那时的她，在府里风光无限。太太、老太太见了她，都得和颜悦色说上几句，下人们更是对她恭敬有加，一口一个“嬷嬷”叫得亲热。可如今，宝玉身边围着一群年轻貌美的丫头，对她这老婆子，竟渐渐没了往日的热络。
话说那日，宝玉房里来了个眉清目秀的秦钟，两人一见面，仿佛多年老友，相谈甚欢，从诗词歌赋聊到奇闻轶事。众人围坐一旁，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李嬷嬷在一旁瞧着，心里痒痒的，像有只小猫在抓挠。她本在一旁做着针线，此时却坐不住了，将针线往桌上一扔，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去，一把拉过秦钟的手，满脸堆笑地说道：“哎哟，这可不就是秦相公嘛，长得可真俊，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想当年，我们宝玉小时候啊，那也是粉雕玉琢的，见了生人就躲在我怀里，怎么哄都不出来。有一回，府里来了个远房亲戚，想抱抱宝玉，可把他吓得直哭，小脸憋得通红，两条小腿儿乱蹬，最后还是我连哄带骗，给他拿了个拨浪鼓，才止住了哭。”
秦钟礼貌地笑着：“嬷嬷，听您这么说，宝玉小时候定是十分可爱。想必嬷嬷带他也费了不少心血。”
李嬷嬷一听，更来劲了：“那可不，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夸宝玉长得好。我带他的时候，那真是一刻都不敢松懈，就怕他磕着碰着。夜里睡觉，我都得警醒着，稍有动静就赶忙起身查看。”
众人碍于她是宝玉的乳母，只得赔笑听着。李嬷嬷越说越起劲儿，完全没注意到宝玉眼神里的一丝不耐烦。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着，唾沫星子乱飞：“还有一回，宝玉在花园里玩耍，不小心被石头绊了一跤，膝盖擦破了皮，鲜血直流。他哭得那叫一个惨，嗓子都快哭哑了。我心疼得不行，赶忙跑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心肝宝贝儿地叫着，又是哄又是揉。回房后，我守着他，好几天都没睡好觉，就怕他留疤了，每天都亲自给他上药，小心翼翼地照顾着。”
宝玉忍不住说道：“嬷嬷，这些事儿都过去多久了，还提它作甚。再说，我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了。”
李嬷嬷愣了一下，随即说道：“我这不是跟秦相公讲讲你的趣事嘛，你小时候啊，趣事可多了去了。你忘了你还曾把胭脂偷偷往嘴里塞，结果弄得满嘴都是，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宝玉有些尴尬：“嬷嬷，您就别说了。”
正说着，丫头端上茶来，李嬷嬷顺势坐下，又开始唠叨：“宝玉啊，你小时候最爱吃我做的点心，每次都能吃上一大盘。我做的点心，那可是下了功夫的，选的都是顶好的材料，做出来又香又甜。如今怕是早忘了吧，身边有了这些丫头伺候，哪里还能想起我这个老婆子。”
宝玉敷衍地点点头，心思却还在和秦钟的交谈上，只是随口应道：“嬷嬷，您做的点心自然是好吃的。”
李嬷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她暗自思忖：“这孩子，如今怎么对我这般冷淡。想当初，他可是最黏我的，现在却……”想到这儿，李嬷嬷心里一阵失落，眼神也黯淡了几分。
秦钟见状，忙说道：“嬷嬷，想必您做的点心定是一绝，改日也让我尝尝。”
李嬷嬷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秦相公若是想吃，我自然是乐意做的。只是现在宝玉都不稀罕了，我做了又有什么用。”
没过几日，宝玉惦记着晴雯爱吃豆腐皮包子，特意早早地吩咐厨房精心制作。他还亲自去厨房盯着，看着厨子们将鲜嫩的豆腐皮小心地包裹着调好的馅料，上锅蒸熟。
包子出锅后，热气腾腾，香气扑鼻。宝玉满意地点点头，叮嘱小丫头：“你把这包子给晴雯送去，就说是我特意给她留的，让她趁热吃。告诉她，这是我专门让厨房按她喜欢的口味做的。”
李嬷嬷瞧见小丫头端着热气腾腾的包子往屋里走，便上前拦住，问道：“这是给谁送的呀？”
小丫头笑着回答：“回嬷嬷的话，这是宝二爷特意让厨房做给晴雯姐姐的。宝二爷今儿个一大早就惦记着这事儿呢，还亲自去厨房盯着做的。”
李嬷嬷一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看着那笼包子，越想越气，心想：“这宝玉，平日里对这些丫头倒是上心，怎么就不想想我这个把他拉扯大的嬷嬷。我辛辛苦苦把他带大，他却眼里只有这些丫头。”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一抬手，就把包子让人给她孙子送去了。
小丫头见状，着急地说道：“嬷嬷，这可是宝二爷特意交代的，您这样……宝二爷知道了会生气的。”
李嬷嬷瞪了小丫头一眼，不耐烦地说道：“去去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几个包子嘛。我孙子也爱吃，宝玉还能为了几个包子跟我置气不成？他小时候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操心，现在倒好，眼里没我这个嬷嬷了。”
小丫头无奈地说：“嬷嬷，宝二爷对晴雯姐姐向来不同，您把包子拿走，宝二爷知道了怕是真的会不高兴。晴雯姐姐要是知道包子没了，也会难过的。”
李嬷嬷哼了一声：“她难过？我还难过呢！我为宝玉做了那么多，他怎么就不知道孝顺孝顺我。这包子我拿走是我的事儿，他们能怎么样。”
小丫头嘟囔着：“宝二爷要是怪罪下来，我可担待不起。”
李嬷嬷白了她一眼：“有什么担待不起的，要怪就怪我，你怕什么。”
又一日，宝玉去薛姨妈处做客。薛姨妈见了宝玉，欢喜得不行，忙让人摆上酒菜，还亲自给宝玉斟酒。那酒是薛姨妈珍藏的佳酿，倒入杯中，酒香四溢。
宝玉端起酒杯，正要喝，李嬷嬷赶忙伸手拦住，皱着眉头说道：“宝玉，你可不能多喝，仔细老爷今儿问你功课，看你怎么答！上次你念书偷懒，老爷可是发了好大的火，你都忘了？老爷向来对读书一事看重，要是知道你喝酒误事，又该生气了。”
宝玉正高兴着呢，被她这么一搅和，顿时没了兴致，嘟囔道：“嬷嬷，您就别管了，今儿个难得高兴，喝两口酒又何妨。薛姨妈都没说什么，您就别扫大家的兴了。我心里有数，不会耽误念书的。”
薛姨妈也在一旁打圆场：“嬷嬷，今儿个高兴，就让宝玉喝两口吧。他难得来我这儿，我还能害他不成？这酒啊，适量喝些也无妨。再说，宝玉也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已的分寸。”
李嬷嬷却不依不饶，板着脸说道：“太太可是嘱咐过我，不能让宝玉多吃酒，说这酒喝多了误事。我可不能坏了规矩，不然怎么向太太交代。太太把宝玉交给我，我就得尽到责任，不能由着他的性子来。宝玉虽说大了，但有时候还是孩子气，不知轻重。”
宝玉无奈，只得放下酒杯，心里暗暗埋怨李嬷嬷扫了他的兴。他看着那杯中的美酒，咽了咽口水，眼神里满是不甘。
李嬷嬷瞧见宝玉的模样，心里也有些不忍，但一想到太太的叮嘱，又硬起了心肠。她拉过宝玉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宝玉啊，嬷嬷这都是为了你好。你如今正是读书上进的时候，可不能因为一时贪杯，误了前程。等你将来有了出息，再喝酒也不迟啊。你想想，老爷对读书要求那么严，你要是因为喝酒被老爷责备，那多不值当。”
宝玉低着头，不说话，心里却在想：“嬷嬷总是这般古板，一点都不懂得乐趣。我就喝两口酒，能耽误什么。”
薛姨妈笑着解围：“嬷嬷心疼宝玉是没错，不过今儿个确实难得，就喝一小杯，应个景儿。宝玉心里明白着呢，不会喝多的。”
李嬷嬷犹豫了一下，看着薛姨妈的面子，说道：“那就只能喝一小杯，可不能再多了。宝玉，你可记住了，就一杯。”
宝玉这才又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心里却还是有些不痛快。
后来，宝玉因琪官和金钏儿的事挨了打，阖府上下乱成一团。袭人守在宝玉床边，哭得眼睛都肿了。她拉着宝玉的手，自责地说道：“宝二爷，都怪我不好，没能劝住您，让您受了这般委屈。要是我当时再强硬些，说不定您就不会去了，也不会挨打。”
宝玉微微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说道：“袭人，这不怪你，是我自已的错。我做事没考虑周全，连累你也担心了。”
李嬷嬷听闻消息，手里的活儿都顾不上放下，一路小跑着进了宝玉的屋子。她一进门，便大哭大闹起来：“这是造了什么孽哟！宝玉从小是我一把屎一把尿带大的，我看着他长大，哪能不心疼。如今遭了这般罪，这可怎么好！我的儿啊，你怎么就这么不小心呢！”
李嬷嬷一边哭，一边数落袭人：“袭人，你是怎么伺候的？宝玉身边就你一个大丫鬟，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出去惹事，看着他挨打？平日里我就说，要多看着点宝玉，别由着他的性子来，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出了事才知道着急。你说说，你到底有没有尽到责任？你是不是只顾着自已玩耍，把宝玉的事儿都抛在脑后了？”
袭人满心委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哽咽着说道：“嬷嬷，我也不想这样啊，宝二爷的脾气您是知道的，我劝了，可他不听啊。我天天守着他，尽心尽力地伺候，怎么会不尽心呢？我为了宝二爷，操的心一点都不少。您看，我这眼睛都哭肿了。”
李嬷嬷却不管不顾，依旧哭闹个不停：“你还敢顶嘴！要不是你没尽到责任，宝玉能挨打吗？我看你就是偷懒，没把心思放在宝玉身上。平日里就知道和宝玉嘻嘻哈哈，关键时刻却一点用都没有。你要是真的上心，怎么会让宝玉去招惹那些是非。”
袭人哭着说：“嬷嬷，您这么说我实在委屈。宝二爷主意大，他想去做的事，我实在拦不住。我要是拦得太狠，宝二爷反而会生气。我能做的都做了，您怎么就不理解我呢？”
李嬷嬷还是不依：“哼，你别狡辩了，我看你就是没做好。宝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这时，旁边的丫头劝道：“嬷嬷，您先消消气，宝二爷现在最需要的是静养，您这样闹，他也不得安宁。您心疼宝二爷，我们都知道，可现在当务之急是让宝二爷好好养伤。”
李嬷嬷这才稍微止住哭声，但嘴里还在嘟囔：“我这是心疼宝玉，你们都不理解我。我把他当成自已亲儿子一样，看到他这样，我怎么能不着急。”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嬷嬷也渐渐明白，自已在这府里的地位，终究是大不如前了。可她心里那股子劲儿还在，时不时地，还是要倚着过去的功劳，找些存在感。
有一次，李嬷嬷在花园里碰到几个小丫头在聊天。她刚走近，就听到一个小丫头说：“你看那李嬷嬷，还总是摆着一副老资格的样子，现在宝二爷都不怎么待见她了。她还老是到处说自已以前怎么带宝二爷，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另一个小丫头附和道：“是啊，她还以为自已还是以前呢，老是倚老卖老，真让人厌烦。现在宝二爷身边有那么多贴心的丫头，哪还需要她呀。”
李嬷嬷听了，心里一阵刺痛。她想上去理论，可又觉得自已确实有些力不从心了。她默默地转身离开，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从那以后，李嬷嬷虽然依旧住在荣府，但她的话越来越少，笑容也越来越少。她常常一个人坐在自已的屋子里，看着墙上挂着的宝玉小时候的物件，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有时候，她会想起宝玉小时候在她怀里咯咯笑的样子，想起自已带着宝玉在花园里玩耍的情景，那些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昨天，却又遥不可及。她知道，时光已经回不去了，自已在这荣府的日子，也只能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了。
又一日，李嬷嬷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另一个老嬷嬷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老嬷嬷说道：“李嬷嬷，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孩子们大了，总归是有自已的想法。咱们这些老人，也该学着看开些。”
李嬷嬷苦笑着说：“我哪能不往心里去，我把宝玉当成自已的亲生孩子一样带大，可如今他却对我如此冷淡。我心里这道坎儿，实在是过不去。”
老嬷嬷叹了口气：“时代不同了，咱们这些老人，也该学着适应。孩子们有他们的生活，咱们总不能一直跟着他们。”
李嬷嬷摇摇头：“我是真舍不得宝玉，也舍不得过去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宝玉多依赖我，什么都跟我说。现在，他跟那些丫头们倒是亲近，对我却没了从前的亲密。”
老嬷嬷拍了拍她的手：“过去的就过去吧，咱们能做的，也就是好好安享晚年了。别再为这些事儿伤神了，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李嬷嬷默默地点点头，眼中满是落寞：“话是这么说，可我这心里啊，就是放不下。我有时候就在想，是不是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所以宝玉才不喜欢我了。”
老嬷嬷安慰道：“你别这么想，宝玉心里肯定还是有你的。只是他现在长大了，有了自已的圈子。你也别老是揪着过去不放，多给自已找点乐子。”
李嬷嬷无奈地笑了笑：“唉，我试试吧。可习惯了围着宝玉转，突然让我不管他，还真不知道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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