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言卿刚送婉春回到家中，黄金利就慌忙拿着电报走过来。
“大帅，急电。”
喻言卿看着电报皱起眉头。
“马上回军营，召集旅以上人员开会，一个不得缺席。”
他说着，大踏步往外走。
这个会一开就是一夜。
第二天，婉春起来的时候，还想着怎么面对喻言卿呢，然而，就听到大家议论纷纷，说喻大帅已经率部北上作战。
江北陆军医院和医学院也拨了一些人随军，一名副院长也去了。
她昨天太累了，一觉睡到天亮，啥都不知道。
婉春心里正惴惴不安呢，就看到唐金利跑了过来。
唐金利看到她，敬了个礼：“属下从今日起，听七小姐吩咐。”
“喻…大帅让你听我的吗？”婉春问他。
唐金利苦着脸：“大帅让属下这些日子照顾好七小姐。大帅今晨看您睡得熟，不忍叫醒您，他说让您等他回来。”
婉春脸色微红，赶紧说：“我不用你照顾，我能照顾好自已。”
唐金利一脸严肃：“属下只是听令行事。”
婉春也严肃着一张脸：“那你现在听我的是吗？”
唐金利：“是！”
婉春又问他：“你想跟着部队去？”
唐金利顿了一下，回道：“是。”
婉春想了想，挣扎了一下，说：“那你去找喻言卿吧，就说是我说的，让你跟着去照顾好他。我要下村了，你也帮不上忙。”
唐金利脸上一喜，又苦着脸：“我这样去，大帅也不信我啊，要不七小姐你写几个字，我到时候交给大帅吧。”
这小伙子怎么就这么机灵呢。
婉春回到室内，拿起笔把情况说了说，想着他毕竟是去打仗，得说点吉利的话，便在末尾又添了一句话：盼你平安归来。
写完，又觉得不妥，想再改一封，唐金利已经在门口催她了，说再不走，他就赶不上最后一支队伍了，婉春只得赶紧拿给他。
喻言卿离开的第二天，婉春也跟着队伍下村了。
这会儿卫生条件有限，每年都要遭受鼠疫、霍乱、天花、伤寒、痢疾、猩红热、白喉等10种以上的急性传染病的攻击，死人无数，情况凄惨。
所以这次离江北不远的鼠疫才这么要紧。婉春他们到了地方，一般是找当地的乡贤，召集大家开会，传达情况，要求做好个人卫生，环境卫生。
因为大家识字的不多，院长专门编了一首防疫歌:众同胞,听我言,防时疫,莫惮烦……有病人,病菌满,应急速,交通断,将病人,隔离远。饮食物,零用件,要消毒,要分严。排泄物,及吐痰,或烧却,或盖埋。急回头,正路赶,讲卫生,莫迟缓。日常间,易而举,要清洁,勿疏忽。多扑蝇,多杀鼠,急消毒,急防腐……
听起来还蛮朗朗上口的。
这些年，民众看到的疫病多了，经历的惨状也多了，一听说有疫病，都很配合，特别是那些乡贤，请了村民组成巡逻队，疫区的外乡人不能进村。
开完会，婉春她们就摆摊义诊，因婉春是女医生，所以来找她看病的妇女挺多的。
“太夫，我妹妹去年生了孩儿难产死了，我已生了六个，有什么法儿能不再生吗？”婉春正看着病，女病人悄声问她。
婉春检查了一遍，她确实不适合再生了，子宫脱垂，尿漏，婉春能感觉到她的痛苦。
“要做手术才行。”婉春低声跟她说。“节育手术。”
因为有了上次进村的情况，婉春这次还让医学院护士班的护士们带了治疗子宫脱垂的相关设备。
婉春检查了一堆人，再加上做了两个小手术，累得不行。
她这会儿穿着白大褂，头发也是随便弄弄，还满脸是汗的，一点形象都无。
她在乡贤家里吃饭的时候，自嘲地想着，喻言卿看到现在的她，还会不会说出“最是凝眸无限意，似曾相识在前生”这样的话。
这一趟下去了十多天，婉春写了厚厚的病历资料，病人的痛苦让她觉得自已能做的太少了。她瘦了，也黑了。
等婉春从村里回来，她二哥已经回上海了。
清如姐姐低垂着眉眼：“现在打仗，船运调度紧张，他说他不得不回去。”
婉春握住清如的手，说道：“清如姐姐，我二哥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他心中真真切切唯有你一人而已，我也晓得你肯定仍牵挂着他。如今，外面战乱四起，未来恐还会有无数场战事等着。世事艰难，我盼着你们能够相亲相爱、相依相伴。”
劝完清如，婉春自已却也怔怔的发呆。她回到苏城后，看了报纸，才晓得喻言卿的队伍改编革命军第九集团军，北上参战了。
报上称他们“新江北军”，作战勇猛，北洋军队被各路革命军打得节节败退。
在上海的项家，这会儿，也在讨论着这次北上作战。
婉春五哥项维宁是记者，拿到的都是第一手资料。
“新江北军所战之处，皆得胜利，这喻言卿这般了不起。”项维宁说。
大伯父关心的是：“江北军部竟也是革命军么？”
项维安答父亲的话：“据孩儿所知，言卿在日本时已入党。”
“他父亲宠爱姨太太，原也不想把江北军交他手上的，只是言卿二弟染上了烟瘾，军阀混战时，他父被韩部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不得已，才把言卿喊回来的。”项维安说。
“言卿回时，江北军内部也已经四分五裂，各自为政，言卿在他父亲还在的那半年里，只从新兵里挑出一个旅的兵力，加紧训练，他就靠着这支队伍，最终全面掌权江北军。现如今，江北军旅以上军官，全是他嫡系。”项维安说。
婉春大伯赞了一声：“也是个人物。”
江北军内部军务，外人只是捕风捉影的知道了一些，只晓得喻言卿像是突然冒出来的一样。
“言卿当年就以第二名的成绩从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毕业，也是因为他们学校第一名不颁给中国人，但他认为自已在日本学的只是初级军事，遂又赴德国军队深造。”项维安继续把自已知道的告诉父亲。
1926年夏天，喻言卿带江北军北上作战，报纸铺天盖地地报道他们。但婉春没想到，自已再见到他时，已经是半年后。
期间，她倒是经常收到他的电报，第一封是他离开一个月后，短短的几个字：
吾爱：我已至平地，平安，勿念。
婉春脸色发烫，她又没答应做他女朋友，他称什么吾爱？
她把电报好好地收到抽屉里。
报上每日都是他们打仗的消息，她每天都看得很仔细。贝医生从天津回来了，一看到她看报纸，就笑眯眯：“小婉春啊，你是挂念小云卿了吧？”
婉春死鸭子嘴硬：“没有，我只是关心战况。”
贝老头还是笑眯眯地：“小婉君啊，人生最大的幸福，就是确信有人爱你。所以，爱要说出口，爱要让别人知道。爱不及时说可能就会变成遗憾。”
婉春默默合上了报纸，没有回应贝老头的话。
两个月后，婉春又收到了他的电报，还是一行字。
已至皖地，小伤，甚念你。
婉春的心揪得很紧，不知道他伤哪里了，要不要紧。
陆陆续续有伤员转回他们江北医学院，婉春跟着贝医生做了几场大手术，贝医生近两年手有些抖，婉春主刀，他指导。
伤者的情况触目惊心，和平年代来的婉春，第一次直面战场上的伤员，受到很大的冲击。
贝医生说婉春有一双很巧的手，婉春想着，这都是她姆妈遗传给她的吧。
阿凤也来了苏城，婉春有了更多的时间做事情，半年后，当她把厚厚一本她手写的详细的《接产妇培训教材》拿给柳医生看的时候，柳医生第一句话竟然是：“婉春，你这一手字真好看。”
婉春翻翻白眼：“我是让您看内容。”
柳医生叹口气：“我是个男医生，接生她们哪里愿意让我来，我经验还是不够的。”
婉春没法，拿给贝医生寄回上海，请他们医院妇产科主任再审。
两天后，收到书的妇产科主任杨医生打来电话，夸婉春写的这个内容浅显易懂，有图有画，内容生动，她会把自已这些年的经验也融入书中。
1926年秋天，喻言卿依然还没有回来，但婉春在自已的努力下，说服了医学院院长，招收了一个女子助产班，18个人，这成为之后江北助产学校的雏形。
不过，婉春跟医院院长提出，要在医院做节育手术的时候，被院长拒绝了。婉春并不意外，为妇女做节育，若外面一些守旧人士知道，不得闹翻天。
呸，不是他们生孩子，痛的不是他们，他们当然可以一堆堆的道理。生了五六个还让人家生。
婉春开始着手准备开设自已的门诊，她请了莫嘉怡帮她找地方，越中心越好。
莫嘉怡问她：“你经费够吗？”
婉春这会儿终于拿出了点霸道总裁的气质，她大手一挥：“钱不是问题，我姓项啊，大家现在用的那些牙膏、洗发水这些国货，就是我家出的。”
莫嘉怡：……。
真看不出来，她真是上海滩项家的小姐？
婉春上课、到医院坐诊，筹建自已的门诊，日子在忙忙碌碌中度过。
年底，学校放假，婉春也好久没有回家了，非常想念她姆妈，贝医生让她回去休息一段时间。
也就是在这年年底，他二哥终于把清如姐姐接回上海。
1927年元旦节前三天，婉春终于回到了上海。
赵呦呦说她爸爸公司要开元旦舞会，死活邀请婉春也去。
此时的元旦迎新活动也是很多的，这些年都是这样，外面打打杀杀，上海依然过得热闹得很。
人们尽情逛百货、通宵跳舞、吃大菜（主要是西餐）。
影视公司举办的元旦舞会，很多电影明星都会去，还有很多社会名流。这种场合，婉春当然得好好打扮。
清冷色调的蓝旗袍，绣上美丽的白色花纹，姆妈自已给婉春剪裁的，样式很新颖，花也是自已绣上去的，领口的盘扣做得精致大气。
轻挑慢捻的旗袍，将女子衬得亭亭玉立，让她如江南水乡的柳絮，柔美又坚韧，漂亮又雅致。
然后，外面再套上大伯母给买的白色貂毛外套，一整套昂贵的手镯耳环，手提包，又带了富家大小姐的气质。
出席这种场合，她就不是她自已了，还代表着项家。
阿凤帮她做了个漂亮的发型。“我家小姐比报上的那些女明星还好看。”阿凤说。
“哎哟，你就黄婆卖瓜，自卖自夸吧。”婉春笑话她。
伯母看了也很满意。“吾家有女初长成了。”她说。
民国舞会是一幅精彩纷呈的画卷，灯火辉煌的宴会厅里，华美绝伦的布景与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相映成趣，营造出一种梦幻般的氛围。
参加舞会的宾客们是这场盛会的主角。她们身着各式各样的华丽旗袍或者洋装，有的婉约柔美，有的妩媚动人。而那些身着军装、西装、燕尾服的男士们则英姿飒爽，气度不凡。
家世摆在那里，所以婉春还是很受欢迎的，她待人亲切，说话也挺风趣，一会儿就有好几个人来找她闲聊。
找赵呦呦的人就更多了，想让她介绍着去认识那几个明星。
那些明星确实好看，不过婉春在这里不追星。
婉春趁着呦呦带人去找明星合影签名的时候，她就去宴会上找点吃的。
“项婉春，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点事情要问你？”婉春正拿几块糕点吃，身边就过来一个人。
婉春回头一看，是穿着一身西装的张耀笙。
“去哪里？”婉春问他。
“后门那里，就问你几句话。”他说。
婉春只得放下糕点跟他过去。
后门这会儿没有什么人。
“项婉春，我，我一直喜欢你，听讲你伯母在为你找相亲对象，你可否考虑一下我。”男子目光炙热的看着她。
婉春望着他，觉得有些抱歉，她真不知道他会这么长情，喜欢她这许多年。
但是，她还是只能拒绝他，婉春跟他说：“张耀笙，谢谢你喜欢我。但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看到他离开的落寂背影，婉春叹口气，哎，晓得小时候都不跟他打架了。
婉春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正准备也进去，突然，斜里伸出一只手，把她扯到柱子后面的黑暗里。
婉春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用自已学过的武术还击。
对方被她击打闷哼一声，然后是一声轻笑：“这般厉害！”
“喻言卿？”
“嗯，是我。”
“你有毛病吗？”婉春气得不行，有这样吓人的吗？她若有枪，都已经打死他了。
“想你了，很想。”来人把她紧紧抱进怀里。
婉春本想把他推开的，但他身上似乎还有着硝烟的气息，她抬起的手又放下了，任由他抱着。
“你打完仗了？”婉春问他。
“还没有。”他把她抱得很紧，头埋在她肩膀上，说话的气息都呼到她脖子上，婉春忍不住抖了抖。
“那你偷跑了？”婉春问他。
他轻笑了一声：“来上海和人谈点事情，还有点时间，便来看你，马上就回去。”
婉春的眼睛这会儿适应了黑暗，可以清楚看到他，瘦了。
他抱了一会儿，放开她，手摸上她的脸，他的手修长但有茧，从她的眼睛到鼻子，然后大拇指停在她的唇边。
“刚你说有喜欢的人了，是谁？”他低声问。
婉春咬着唇：“一个坏男人。”
他低笑了一声：“怎么个坏法？是这样子么？”
他边说边用大拇指轻轻描摹着她的唇，然后低下头，吻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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