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完年，要到延安去采访了。”两人头靠着头，擦干了眼泪后，夏筠跟婉春说。“几个外国记者联名申请，迫于舆论压力，国民政府同意放行，成立了中外记者西北考察团，我们报社让我去，过完年天气好些就出发，我确是很期待这次的行程。”
“嗯，去吧。”婉春压低了声音。“中国的希望在延安。”
“你说这话也有道理。年初我们的记者报道了河南旱灾后百姓仍被强征军粮的事，被当地驻军逮捕关押，主编到现在还在设法呢。”夏筠说。“听一个同行讲，旱灾地简直人间地狱，树皮都被吃光了，可是赈灾情况……哎。”
婉春那一年一直在常德协助治鼠疫，当时也没有磺胺噻唑和连霉素等药物，疫苗转运更需要适当温度，也是经历困难重重才能到达常德。那一刻，她无比的怀念二十一世纪的中国。
“喻长官好不容易回来，明天你不用陪我了，好好陪他即可。”两人聊了一会儿，夏筠又开她玩笑。
婉春看看那边聊天的某人：“他也不需要我陪呀。”
夏筠笑起来：“哎哟，我刚才可看到喻长官眼睛都往这边看了好几回了，偏二伯不会看人眼色，要拉着妹夫聊天。啊，也不对，二伯是个人精，想必是故意的吧，看你忍到几时。”
婉春：……
“不是，讲良心话啊，这几年，我们夫妻相处的日子，十个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婉春说。
夏筠笑着推了她一把：“那你还不快去，把妹夫带出去，若不然，二伯能跟他彻夜聊天你信不信。”
婉春看看她二哥，额，又看看喻言卿，目光对上了，她觉得好笑，走过去，拉起喻言卿：“等会再跟二哥聊，你跟我去看看阿爹姆妈怎么还没有回。”
看着夫妻两人拉着手出门，夏筠在那里偷笑。
嘉陵江畔风声如涛，夫妻俩不顾寒冷的风，沿江走着，远远地，听到学生们放鞭炮的声音，和高昂的歌声，想必在礼堂里搞晚会，演戏剧吧。
这几年，学校由私立转公立，校舍陆续兴建，办学条件才稍有改善，陆续有了大礼堂、食堂、学生宿舍和教师宿舍。
两人走了一会儿，在一棵大树背风处停下来。
“给你使了那么多眼色，为何假装看不到?”他笑起来，低头问她。“我很想你，想抱抱你。”
“夏筠孤单一人，我想多陪陪她。再说，他们都孤单一人，只我们……”婉春说不下去了。
他抱住她，亲了亲她的头发，叹口气。“不要因为我们此刻的幸福而愧疚，他们比我们更希望，我们能过得幸福。”
“嗯。”婉春缩在他的军大衣里，也紧紧地抱住他。
许久之后，婉春再回想到这晚，她甚至连他体温的热度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无数个夜晚辗转落泪，恨不得穿越时空，回到这个晚上，回到这个风涛阵阵的江边，回到爱人的怀抱里。
婉春记得那一天，是1944年5月末的一天，她刚参加完一批学员的毕业典礼，她还上台讲了话，她说得慷慨激昂：“从受伤起到接受首次治疗的这段时间里，每增加一小时，便会增加一分死亡和截肢的风险。所以，我们只能深入到最前线，但前线的手术没有时间像在后方那样做精细的手术，手术技术水平成为了关键，我希望大家即便从这里结业了，也不要疏于练习。”
学生们一个个跟她握手告别，她跟到校门口，看着他们坐车离开，奔赴战场。
等她回到自已的宿舍，已是黄昏，她把门口晾晒的衣服刚刚收进来，准备叠好，就听到门口救护总队队长的声音：“项医生，有长官来找你。”
进来的是几个军官模样和几个官员模样的人，婉春见着人，突然就手软脚软，她强撑着站起来。
“夫人，我们很抱歉来跟您传达这个消息，喻长官已于1944年5月22日英勇殉国，请您节哀。”他们说。
婉春踉跄了一下，她用手撑住门板，至于他们后面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些什么，她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她觉得她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机械地接过他们递过来的纸张，那上面写的是：喻言卿上将参加抗战以来，英勇杀敌，迭著战功，实为民族英雄，军人模范。此次不幸在战斗中壮烈牺牲，深为哀悼……
上面的字越来越模糊，她用大拇指紧紧地扣进自已的手心，让自已能保持站立，她是喻言卿的夫人，她不能给他丢人，她缓了一口气，跟他们说：“我以他为国捐躯为荣，感谢政府关怀。”
她是说了这个话吗？她不知道。她看着他们频频向她敬军礼，可她不要，她只想让他们赶紧走，让他们别出现在这里，这只是她做的一个梦，梦醒了，他还在。
喻言卿的葬礼是在重庆举行的，有专门的专车来接婉春。
她看到来了许多人，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雨淋也来了，之前她也来信，香港沦陷后，她到了桂林，她说她还有积蓄，生活也还过得去。
姆妈阿爹大哥二哥三哥都来。五月天，天气燥热，姆妈握着自已女儿的手，女儿的手冷如冰，她怎么握都握不热。
“囡囡，囡囡，你要难过就哭，哭出来。”姆妈拉着她的手，说了一次又一次。
“表嫂，请你多保重。”
“夫人，节哀。”
很多很多人安慰她，很多很多人给他留言。
“民族英雄，永垂千古”“中华民族的英雄，为抗日牺牲的，为民族牺牲的”……
婉春木木然，她没有没哭，她不接受，她接受不来这样的命运安排。
除夕那夜，她抱着他，跟他说，他们再坚持一年，明年的这个时候，他们就可以在美国跟女儿一起过节了。
他也说了：“此时国际国内形势空前的有利，实在给人以最大的鼓舞，我们应该很快就能苦尽甘来了。”
他答应她了的，他明明答应她了的。他说等赶走了日本鬼子，他们就去找女儿，他们想着，女儿都十多岁了，他们要如何弥补这些年亏欠她的。
他还说，辜负良夜太多，等胜利了，他要一一跟她找补回来。
他还说……
她看着灵堂上他的照片，他还说了什么呢？
喻言卿以下，他的警卫连特务连全部殉国。
婉春看着那长长的名单，黄金利、冯有凉……没了，都没了。她熟悉或不熟悉的人，都随他走了，独留下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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