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我来西北草原己有三年。
晨光透过毡房的缝隙洒落在眼皮上时,我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身旁的位置——被褥还留着余温,暮雨总是比我醒得早。窗外传来羊群窸窸窣窣的吃草声,混合着暮雨轻声哼唱的牧歌。这声音比任何闹铃都更能唤醒我的知觉。
我披衣起身,三年来的草原生活让我的皮肤晒成了古铜色,手掌也磨出了和暮雨相似的茧子。门外的水缸结了一层薄冰,我敲开冰面掬水洗脸,刺骨的寒意瞬间赶走了最后一丝睡意。
"醒啦?"暮雨从羊圈那边转过头来,晨霜沾在她的睫毛上,像撒了一把碎钻。她怀里抱着一捆新鲜的苜蓿草,围裙口袋里露出半截羊奶瓶。"爷爷说今天可能会下雪,我们得把西边的草料棚再加固......"
她的话被一声清脆的碎裂声打断。我们同时转头看向主屋——那是瓷碗落地的声音。
暮雨手里的苜蓿草撒了一地。
当我们冲进屋里时,爷爷己经跪坐在炕边。晨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在炕上那个瘦弱的身影上——暮雨的母亲静静地躺着,像是睡着了,只是胸口不再起伏。打翻的粥碗在泥地上碎成几瓣,冒着丝丝热气。
"妈......妈!"暮雨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扑到炕前,颤抖的手指抚过母亲凹陷的脸颊,"你醒醒......不要睡......看看我啊......"
我站在门口,三年来看惯的那张苍白面孔此刻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平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我仰起头盯着房梁的裂缝,鼻腔里灌满酸涩的气体。上一次这样拼命忍住眼泪,还是外公的葬礼。
爷爷的手轻轻落在暮雨肩上,老人粗糙的掌心着孙女的头发:"孩子,你妈走了。"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这是命数......二十年了......"
暮雨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像是从五脏六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沫般的疼痛。她整个人伏在母亲身上,肩膀剧烈抖动着,手指死死攥着母亲褪色的衣角。
我蹲下身,手掌悬在半空犹豫片刻,最终轻轻落在她弓起的背脊上。单薄的衣衫下,她的脊椎骨节分明,随着抽泣不断起伏。
"暮雨,"你以前跟我说过亲人离世,并不是离别'她只是换了个地方爱你......"
爷爷开始默默收拾炕边的物什——一个用了多年的搪瓷杯,半盒止痛药片,还有那把小木梳,梳齿间缠绕着几根白发。我搀扶着暮雨往外走时,听见老人压抑的咳嗽声,像是把呜咽生生嚼碎了咽回去。
屋外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疼。暮雨瘫坐在围墙边的柴堆上,泪水在她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沟壑。我跪在她面前,用袖子去擦,却怎么也擦不干。
"她昨天......昨天还对我笑了......"暮雨抓住我的衣襟,指甲几乎要穿透布料,"她说......说我的辫子扎歪了......"
我把她搂进怀里,她的哭声闷在胸口,滚烫的泪水浸透衣衫。三年前在胡杨树下靠在我肩头的女孩,此刻像被暴风雨折断的小树,在我臂弯里瑟瑟发抖。
远处,不知哪家的牧羊犬突然吠叫起来,惊起一群麻雀。羊群不安地骚动着,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我望着它们雪白的背脊在阳光下起伏,想起暮雨母亲偶尔清醒时,总会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暮雨"小雨滴"。
葬礼那天,方圆十几里的牧民都来了。
他们骑着马或摩托车,带着自家酿的马奶酒和烤馕,女人们手腕上的银镯子在行礼时叮当作响。有人牵来一只刚断奶的小羊羔,系上黑布条放在坟前;有人用古老的调子唱起安魂曲,苍凉的嗓音被风吹得很远。
暮雨穿着母亲生前最爱的蓝色袍子,跪在坟前烧纸钱。火光映着她浮肿的眼睛,爷爷站在她身后,干枯的手一首搭在她肩上,像是怕她也被风吹走。
我忙着给来客斟茶,听他们用浓重的口音讲述记忆中的林嫂子——二十年前难产大出血时如何咬牙保住孩子,瘫痪后又如何强撑精神给年幼的暮雨编辫子。每一个故事都像一块拼图,渐渐拼凑出一个我从未真正认识的女人。
夜幕降临时,最后一位客人也骑着马离开了。暮雨还坐在坟前的新土旁,手指无意识地搓揉着一簇干草。我拿来厚毯子披在她肩上,她仰起脸,嘴角努力扯出微笑:"我没事......就是......"
话音未落,一颗泪珠砸在草叶上。
我挨着她坐下,远处的沙丘在月光下泛着银白的光。三年来,我们常在那里看星星,暮雨总说沙丘离天空更近些。
"夏寒,"她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们去沙丘待会儿吧。"
夜风掠过草尖,带着初冬的寒意。沙丘上的细沙还是温的,钻进指缝时像流动的水银。暮雨抱着膝盖坐在我身边,发梢被风吹得扬起,露出小巧的耳垂——那里戴着我送她的胡杨叶耳坠。
"看。"她突然指向天空。
一道流星划过银河,拖着长长的光尾消失在远山背后。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整个夜空仿佛在下坠的钻石雨。
"爷爷说,每颗流星都是逝去的人回来看望亲人的车辙。"暮雨仰着头,月光在她脸上流淌,"你说......妈妈会坐哪一颗来?"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东南方有颗特别亮的星星,正以肉眼可见的频率闪烁着,像是在发送某种信号。
"那颗。"我揽过她单薄的肩膀,"你看它闪得多急,一定是妈妈急着告诉你,她很好。"
暮雨的眼泪终于再次决堤。她转身把脸埋在我胸前,泪水很快浸透衣料。我低头亲吻她散发着草香的发顶,感觉怀里的身体从僵硬慢慢变得柔软。
"你还有爷爷,"我抚着她瘦得凸出的肩胛骨,"还有我......还有那群总偷吃苜蓿的捣蛋羊......"
她在我怀里轻轻笑起来,带着鼻音的笑声像破冰的溪流。远处,我们的毡房亮着温暖的灯光,爷爷的身影在窗前晃动,应该是在热睡前喝的奶茶。
夜风转凉时,我扶她站起来。暮雨最后望了一眼那颗闪烁的星星,突然踮脚在我唇上落下一个咸涩的吻。
"回家吧。"她牵起我的手,掌心还有未干的泪痕,却己经温暖起来。
下山路上,暮雨的脚步越来越稳。当我们路过羊圈时,那只叫"小雨滴"的小羊凑过来舔她的手指。她弯腰抚摸它的头顶,轻声说了句什么,被风声吹散在夜空里。
毡房门口,爷爷端着两碗冒热气的奶茶等着我们。他浑浊的眼睛在看到暮雨平静的表情后微微亮起来,布满老年斑的手接过她脱下的外套。
我站在门外,看着一老一少在灯光下的剪影。羊圈传来小羊羔的咩叫,远处那颗明星依然在闪烁。夜风捎来初雪的气息,而暮雨转身向我伸出的手,比任何星光都要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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