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沙溪古镇的客栈住了七天。
每天清晨，马帮铜铃的声音会准时从寺登街传来，叮叮当当，像某种古老的呼唤。暮雨总是第一个醒来，她披着外套站在窗前，看晨雾中的石板路渐渐被早市的摊贩点亮。
"该找个地方扎根了。"那天吃早饭时，她突然说。
心若正往嘴里塞着乳扇，闻言抬起头："要买带院子的房子！能种格桑花的那种。"
刘海涛听说我们要长住，立刻翻出手机里的地图："北龙村，离古镇二十分钟脚程，有你们要的一切。"
北龙村的石板路比古镇的更陡。我们跟着引路的白族大妈拐过三道弯，突然看见那栋老宅——夯土墙泛着蜂蜜色，瓦檐下挂着串风干的野菌，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西瑞奶奶坐在门槛上削梨，银刀闪过时，梨皮连成长长的一条，垂到地上也不断。
"三十六年了，"她头也不抬地说，"从没给马帮之外的人住过。"
暮雨的手指无意识地着银镯。我知道她在想什么——通湖牧场的老房子，爷爷也是这样坐在门口磨刀，等着转场的羊群归来。
院子比想象中更开阔。
西南角有棵歪脖子梨树，树干上刻着模糊的印记，像是孩童量身高留下的划痕。东墙根堆着几个陶瓮，掀开看时，里面竟是发芽的土豆——西瑞奶奶说，这是去年马帮节剩下的"吉祥种"。
"一百八十平，三十六万。"奶奶用梨树枝在地上划出数字，"包括这些。"她指了指阁楼上的樟木箱，里面整齐码着几十个铜铃，每个底部都刻着不同的马帮标记。
心若己经跑到二楼上去了。她的笑声从木窗棂里漏下来："阳台能看到玉津桥！"
傍晚，我们坐在未打扫的堂屋里吃西瑞奶奶烤的荞麦饼。
暮雨掰开饼，突然怔住——饼心里夹着通湖常见的沙葱，混在本地苦荞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
"买吗？"我问。
她望向二楼。夕阳正透过心若晃荡的小腿，在木地板上投下跳跃的光斑。远处，玉津桥上的灯笼一盏盏亮起来，像草原上初升的星群。
"买。"她掏出银碗放在地上，碗底沉着我们全部的积蓄——来自草原牧场最后的转场费。
西瑞奶奶笑了。她取下一枚铜铃系在门框上："明天带你们去管理局办手续。"铃舌撞击时，整座院子突然响起细碎的回音，仿佛那些消失的马帮正在某处应和。
购房款交付那天，西瑞奶奶从樟木箱底层取出一卷泛黄的房契，宣纸上的墨迹己有些晕染，但"光绪二十三年"的字样依然清晰。她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像是在抚摸一匹老马的鬃毛。
"这院子啊，最经得起折腾。"她说着，把铜钥匙郑重地放进暮雨掌心。钥匙上缠着褪色的红绳，绳结的样式竟和暮雨银镯上的纹路有几分相似。
沙溪古镇保护管理局的办公室设在兴教寺旁的老宅里。负责接待的小杨是纳西族姑娘，扎染布包上别着枚铜铃形状的胸针。
"传统民居改造每平米补贴200元，"她翻着政策手册，"如果保留夯土墙原貌，再加30%的修缮基金。"
暮雨眼睛一亮——在通湖时她就擅长用最省钱的法子修羊圈。她立刻指着图纸上的火塘位置："这里要用红砂石，和寺登街老戏台一样的材质。"
小杨笑着点头："巧了，下周正好有批从剑川运来的石料。"
复兴中学的教务处飘着淡淡的墨香。
校长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白族老人，办公桌上摆着个小小的马帮铜铃笔架。"我们每周五有马帮文化课，"他递来双语课程表，"心若同学可以选这个。"
课程表上赫然列着《茶马古道商贸英语》《白族民歌与蒙古长调比较》。暮雨的手指在"马背植物图谱"这门课上停了许久——在通湖，她就是这样教会心若辨认牧草的。
回家的路上，心若蹦跳着踩石板路上的马蹄印。"阿妈！"她突然回头，"老师说我可以教同学用蒙语数数！
施工队进场的清晨，老张师傅带着徒弟们先给梨树系上红布条——这是沙溪的规矩，动土前要拜树神。
"这梁木好啊，"老张敲着主梁，"听声儿至少是民国前的云杉。"刘海涛不知从哪钻出来，相机镜头几乎怼到木纹上："看这裂纹！像不像茶马古道的路线图？"
暮雨正在后院标记花坛位置。她突然轻呼一声——锄头下翻出个生锈的马掌铁，内侧还刻着"通湖"两个模糊的字。我们面面相觑，想起西瑞奶奶说的"马帮住过"。
心若上学第一天，穿着改校的白族校服，发辫上却系着通湖带来的蓝哈达。
"同学们都有特色标记！"她指着教室墙上的"民族文化树"——那上面己经贴了藏族同学的唐卡、彝族同学的银饰照片。当她把自己的蒙古包模型粘上去时，整个班级都响起"哇"的惊叹声。
傍晚我们去接她，远远就看见操场上有群孩子在玩"茶马古道"游戏。心若扮演商队头领，正用英语夹杂白族话讨价还价："Three tea bricks...换...换你们的大理马！
二楼阳台竣工那晚，我们三口子挤在未上漆的木地板上吃荞面粑粑。
暮雨突然指着西南方向："看，复兴中学的灯还亮着。"确实有盏孤灯在夜色中闪烁，像草原上的牧羊人帐篷。
心若己经睡着了，怀里抱着她的双语作业本。我轻轻抽出来看，发现她在白族童谣旁边画了匹小马，马背上骑着三个小人儿——最前面那个戴着银镯，分明是暮雨的模样。
夜风拂过新挂的铜铃阵，七个铃铛依次响起，从最沉的"头马铃"到最脆的"幼驹铃"，正好组成一段草原的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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