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洒在爷爷的墓碑上,碑文"牧马人林青山"几个字泛着清冷的光。夏寒将最后一捧黄土压实,转头看见暮雨正在教心若摆放祭品。五岁的小丫头踮着脚,把贡布爷爷做的木头小马驹端正摆在供台中央。
"爷爷会喜欢这个的。"暮雨轻声说,手指拂过墓碑边缘的裂痕——那是三十年前迁坟时留下的。
心若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像夜里的星子:"爸爸,昨天小满说云南有会跳舞的大象!我们也去吧?"
夏寒和暮雨对视一眼。八年了,他们再没离开过草原。暮雨鬓角的白发在月光下格外刺眼,夏寒突然想起她年轻时总说要去看看洱海的月亮。
次日晚,老房子的土炕上飘着普洱茶香。暮雨着贡布爷爷的笔记本,泛黄的纸页停在最后一句话:"马群总要寻找新的草场。"
"带着这个。"她把本子塞进行李箱夹层,"算是带着草原上路。"
启程那日,巴特尔开着农用卡车来送行。车厢里除了三个行李箱,还装着晒干的奶疙瘩、马鬃琴,以及族长送的老马鞍。苏日图追着车跑了半里路,最后扔进来个布包——里面是晒干的苜蓿种子。
"在南方种着玩!"年轻人的喊声散在风里。
西双版纳的热浪扑面而来时,心若正趴在车窗上哈气。玻璃上的水雾里,她用手指画了匹小马,转眼就被流淌的水痕模糊了形状。
民宿是栋傣式吊脚楼,老板岩温是退役的野象监测员。暮雨接过钥匙时,他盯着她发辫上的银饰多看了两眼:"从草原来的?我阿妈也有这样的头饰。"
深夜,夏寒被雨林的低语惊醒。月光从竹窗漏进来,照着墙角的老马鞍,皮革在潮湿空气里沁出淡淡霉味。他轻手轻脚起身,发现暮雨正在露台上晾晒爷爷的笔记本。
"纸页要霉了。"暮雨把本子摊在竹筛上,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正在水汽中微微卷曲,"你看这句——'九三年的旱季,羊群学会了吃仙人掌'。"
野象谷的晨雾还未散尽,心若就挣开了暮雨的手。小丫头追着一只蓝翅叶鹎跑进观象栈道,惊起满山雀鸟。夏寒正要追去,却被岩温拦住。
"莫急。"傣族汉子指着地上的碗口大脚印,"跟着象粪走更稳当。"
果然在转弯处见到象群。母象正用鼻子卷起小象过沟,心若看得入神,忽然从背包里掏出个东西——是通湖捡的"马头石"。
"送给你。"她把石头塞给小象饲养员玉香,"这是草原的马,现在是雨林的象了。"
玉香笑着接过,脖颈间的银项圈叮当作响。那是和暮雨头饰相似的纹样,螺旋状的银丝缠绕成藤蔓。
三个月后的泼水节,夏寒在民宿后院劈竹子搭凉棚。岩温蹲在旁边编竹篓,忽然说:"你晒的奶疙瘩,我家老太婆尝了说像她小时候吃的乳扇。"
暮雨从厨房探出头,发间的银饰换成朵鸡蛋花:"玉香刚教我做了菠萝饭,用你们带来的奶..."
话音未落,心若举着个东西冲进来。小丫头浑身湿透,手里攥着发芽的苜蓿——苏日图给的种子,竟在雨林发了芽。
夏寒望着蹒跚学步的绿苗,忽然想起离开草原那日,后视镜里渐渐缩小的牧人们。此刻吊脚楼外,澜沧江的波涛正裹挟着青藏高原的雪水,奔流不息。
暮雨把湿漉漉的心若揽进怀里,母女俩的发丝都沾着水珠,在阳光下折射出细小彩虹。夏寒知道,他们终究在异乡的雨季里,找到了某种潮湿的、蓬勃的延续。
西双版纳的雨季来得毫无预兆。我和暮雨坐在傣家竹楼的露台上,看心若在芭蕉叶下接雨水。她踮着脚,用从夜市买来的搪瓷碗去够叶片尖端坠着的水珠,傣族筒裙被溅湿了也浑然不觉。
"比通湖的雪活泼。"暮雨忽然说。她手指间缠着昨天在曼听公园求的平安绳,红丝线绕在曾经握套马杆的指节上,像道愈合的伤口。
我数着竹楼檐角挂的铜铃。十三个,比上周少了一个——前天刮大风,最瘦小的那个铃铛被卷进了澜沧江。这让我想起草原上计算羊群数量的日子,暮雨的爷爷总说,丢失的牲畜会变成云飘回来。
"刘海涛推荐的沙溪古镇,"暮雨掰开沾湿的普洱茶饼,"听说有马帮经过的戏台。"
铜铃在雨里叮当作响。心若突然捧着碗跑过来,碗底沉着七颗透亮的水珠。"给爸爸的药!"她宣布道。暮雨的笑声惊飞了竹楼下的原鸡,我喉结动了动,把那个总在雨天发作的抑郁症药名咽了回去。
去沙溪的路像条蜕皮的蛇。我们的旧皮卡在214国道上爬行,后视镜里,西双版纳的雨林正一层层褪成大理的苍山雪。心若在后座用蜡笔画画,彩色线条在颠簸中变成抽象的马群。
"像不像那年转场?"暮雨指着窗外。我顺着她沾着颜料的手指望去,金沙江支流旁的草甸上,几个黑点正在移动。等摇下车窗才看清,是穿着羊皮袄的牧人赶着矮脚马——茶马古道残留的基因。
刘海涛的越野车在前方带路。这个在元阳梯田偶遇的摄影师,此刻正从车窗探出挂着徕卡相机的脖子:"前面就是沙溪寺登街!当年马帮用马蹄丈量出来的集市。"
皮卡碾过红砂石板路时,整条街正在苏醒。穿白族服装的老太太们搬出铁皮箱,箱里装着会泽的斑铜器、剑川的木雕,还有我熟悉的——蒙古草原的奶嚼口。暮雨的眼睛亮起来,她蹲下问价时,刘海涛的快门响了。
"周五集市保留着马帮传统。"他给我们看相机显示屏,取景框里暮雨的发梢与摊贩的银壶泛着同样的光,"你们草原人应该能找到共鸣。"
我们租下的老院子在古戏台背后。原主人是制作甲马纸的老艺人,门楣上还贴着褪色的"驮马平安"木版画。搬进去那天,心若在阁楼发现个松木箱,里面装满锈蚀的马铃。
"要挂起来吗?"暮雨擦着铃铛内的泥垢。我摇头,把箱子推进床底——就像把通湖的往事暂时收拢。首到某个凌晨,我被铃声惊醒。
循声来到院中,看见暮雨正在月光下串铃铛。她腰间系着从集市换来的白族围裙,手腕却戴着草原带来的银镯。那些铃铛在晾衣绳上排成马帮的队形,最前面是个缺角的铜铃,像头瘸腿的头马。
"沙溪的月光有黏性。"她回头对我说,睫毛上沾着夜露。我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北京的冬夜,抑郁症最严重时看到的月亮,像块即将坠落的冰。而现在,月光正把她的身影温柔地粘在夯土墙上。
刘海涛带来第一单生意。他拍摄的暮雨整理铃铛的照片,被新加坡旅游杂志选作封面。"沙溪最后的马帮记忆",这个标题让我们的民宿还没挂牌就迎来预订。
周五集市成了心若的课堂。她学会用白族话讨价还价,又能准确分辨出哪些顾客真正懂草原。某个黄昏,她领回个穿冲锋衣的德国老头,那人指着院里的铃铛阵,突然哼起蒙古长调。
"马可波罗游记里的旋律。"老头掏出发黄的笔记本。暮雨煮酥油茶的手顿了顿——那本子扉页上印着通湖牧场的照片,摄于我们离开的那年。
当晚我们在火塘边聊到很晚。炭火上烤着乳扇,心若在老头怀里睡着了,手里攥着块刻有马头图案的波罗的海琥珀。火光摇曳中,我注意到暮雨在整理一摞明信片,最上面那张是沙溪的兴教寺,她在背面写道:"爷爷,这里的转经筒会顺时针旋转,和草原一样。"
雨季来临前,我独自去了趟石宝山。刘海涛说山崖上有处唐代石窟,供奉着大黑天神,当地牧民都去求牲畜平安。
攀爬时下起太阳雨。石窟前的苦楝树下,几个白族妇女正在祭拜。她们供奉的不是香烛,而是小型的木雕马——马背上驮着茶叶形状的铜片。我站在一旁,雨水顺着冲锋衣流进靴筒。
"给。"穿蓝褂子的阿婆递来块红糖,"心神不宁的人,山神会留下当守门人。"
我咬破红糖的脆壳,尝到和草原奶糖相似的焦甜。抬头时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照在石窟壁画上,那些褪色的马帮商队突然流动起来。一瞬回想起在牧场的日子。
下山时手机有了信号。暮雨发来心若的画:我们的院子开满格桑花,天空飘着蒙古包形状的云。画纸角落歪歪扭扭写着白族童谣,又被铅笔涂改成蒙文字母。
立冬那天,沙溪下了场雪。冰粒敲在甲马纸上,像遥远的马蹄声。暮雨在厨房试验新菜式——用乳扇代替奶豆腐的拔丝点心。我帮她熬糖浆时,抑郁症药瓶从兜里滚出来,在青石板上敲出空响。
"三个月没吃了。"我有点得意。暮雨却突然抱住我,她沾着麦芽糖的手指贴在我后颈,温度像通湖的夏夜篝火。
刘海涛撞见这一幕。他放下刚采买的年货,假装捂着眼睛:"国际慢城准则第一条——拥抱要比快门慢八分之一秒。"他带来的除了火腿,还有本《茶马古道医药考》,里面记载着抑郁症患者跟随马帮迁徙后自愈的案例。
傍晚我们坐在古戏台边吃暮雨做的点心。戏台上正在排练白族霸王鞭,舞者脚下的节奏让我想起草原上的安代舞。心若突然跑上台,她的红棉袄在苍灰的戏台背景中跳动着,像雪地里唯一的格桑花。
"要开始了!"她朝我们喊。原来今天是冬至庆典,寺登街要重现马帮夜行的场景。当暮雨把通湖带来的马灯挂上院门时,整条街的灯笼次第亮起,宛如一条苏醒的火龙。
我和暮雨牵着心若走在队伍末尾。她右手提着德国老头送的琥珀灯,左手攥着我刚买的木雕马。石板路上,我们的影子渐渐被拉长成马帮的形状。某个转角处,暮雨突然哼起歌,是草原上哄羊群入圈的调子,却被她即兴填上了新词:
"沙溪的月亮通湖的雪,马铃铛睡着在茶马道……"
心若接着唱:"格桑花开了十二遍,爸爸的药瓶长出蜜糖……"
刘海涛的相机闪光灯亮起时,我发现自己在流泪。那些泪水滚过下巴,滴在青石板的马蹄印里,很快被月光晒成盐粒。就像多年前北京冬夜没能坠落的冰,终于在此刻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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