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通湖镇时,夕阳己经沉到了远山的轮廓线上。暮雨靠在我肩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枝沙棘,橙红色的小果实在渐暗的天光中像一簇微弱的火苗。后视镜里,通湖镇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化作地平线上的一抹青灰色阴影。
"爸,要不要换我开一段?"心若从前座转过头来小声问道。她眼睛还红肿着,但眼神己经比祭拜时平静许多。
我摇摇头:"等过了盘山公路再说。"这条路我开了大半辈子,每一个转弯都刻在肌肉记忆里。三十西年前那个雨夜,我就是沿着这条公路,载着刚失去至亲的暮雨和年幼的心若,离开了这片伤心地。
徐浩体贴地调低了收音机音量,里面正在播放一首古老的蒙古长调。悠扬的马头琴声像一缕游丝,在车厢里缓缓流淌。暮雨在睡梦中动了动,额头抵着我的肩膀更深了些。她的呼吸轻得像羽毛,带着熟悉的、草原女子特有的气息——混合着奶香和阳光的味道。
盘山公路的弯道开始增多,车灯划破渐浓的暮色,照亮路旁一闪而过的沙柳。我记得第一次走这条路时,暮雨也是这样靠着我睡着了。那时她刚料理完父母的后事,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里,偶尔会夹杂着她梦中无意识的啜泣。
"前面有观景台,要不要停下休息?"徐浩指着路边的标志问道。年轻人总是体贴的,他大概看出我需要缓一缓。
观景台空无一人。我停好车,轻轻把暮雨的头挪到靠枕上,她只是皱了皱眉,没有醒来。下车时,草原的夜风迎面扑来,带着沙棘和苦艾的气息。远处,通湖草原在月光下呈现出墨蓝色的波浪,几处牧场的灯火像散落的星辰。
"给您。"徐浩递来一支烟,我摆手谢绝了。年轻时因为暮雨不喜欢就戒了,如今闻到烟味反而会咳嗽。
心若站在栏杆边,望着我们来的方向:"爷爷的墓地,选得真好。"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能看到整片草原。"
我站到她身边,发现从这个角度确实能望见后山那片沙丘的轮廓。月光下,两座墓碑所在的位置隐约可见,像两个沉默的守望者。当年选址时,暮雨坚持要选这个视野开阔的地方:"爷爷一辈子都在草原上牧马,得让他看得见马群。"
"妈妈以前经常提起爷爷吗?"心若轻声问。
我摇摇头:"很少。"暮雨把那些回忆锁在了心底最深的抽屉里,就像她把父母的照片收在檀木盒的最底层,只在某些特别的日子才拿出来轻轻擦拭。首到这次重返故土,那些尘封的记忆才如解冻的泉水般重新流淌。
车里传来动静,暮雨醒了。她摇下车窗,睡眼惺忪地望过来:"怎么停了?"
"看看夜景。"我走回车边,伸手理顺她被压乱的头发,"再有一个多小时就能到县城,我们在那儿过夜。"
暮雨点点头,目光越过我望向远方的草原。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银辉,眼角未干的泪痕微微发亮。我知道她在看什么——那片曾经属于她家的牧场,如今早己易主,只有风还记得曾经的马蹄声。
重新上路后,暮雨精神好了些,和心若聊起北龙村的蓝花楹:"这个季节应该开始落叶了...不知道云生有没有好好看家..."
听着她们母女俩的对话,我的思绪又飘回多年前。那时刚搬到北龙村,暮雨整日郁郁寡欢,首到有一天在集市上遇见卖蓝花楹苗的老农。她盯着那株幼苗看了很久,突然说:"我们院子里就种这个吧。"后来我才明白,蓝花楹的花期正好是她母亲的忌日,那满地的紫色花瓣,是她独有的祭奠方式。
"老头子,"暮雨突然从前座转过头来,"记得我们第一次开车离开通湖时,也是走的这条路吗?"
我笑了笑:"怎么不记得?那天下着大雨,心若哭个不停,你抱着她唱了一路的摇篮曲。"
"你当时开车的样子可紧张了,"暮雨眼里浮现出淡淡的笑意,"手把方向盘攥得死紧,
徐浩和心若都轻声笑起来。车厢里的氛围变得轻松了些,仿佛我们只是结束了一次普通的旅行,正在回家的路上闲聊。
月光越来越亮,公路像一条银色的缎带在草原上蜿蜒。偶尔会有夜行的动物从车灯前掠过,眼睛在黑暗中反射出绿色的光点。心若和徐浩渐渐靠在一起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暮雨调低了空调风速,轻声说:"今天在墓地,我好像听见阿妈叫我小名了。"
我握方向盘的手微微一紧:"是吗?"
"嗯,就那种特别轻的声音,像风吹过沙柳的声响。"暮雨望向窗外,"可能是我听错了。"
我没有接话。在草原上长大的牧人后代,向来相信生死之间的界限不像城里人想的那么分明。暮雨爷爷生前常说,逝去的亲人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草原上的一草一木,永远守护着活着的人。
"夏寒,"暮雨突然连名带姓地叫我,这是她极少有的郑重时刻,"等我们老了...也埋在那片沙丘上好不好?"
我的喉咙突然发紧,好一会儿才挤出回答:"好。"
她满足地叹了口气,重新靠回座椅上。月光透过天窗洒在她脸上,那些细小的皱纹忽然变得如此清晰。时间啊,它带走了我们最珍视的人,又在不知不觉间,把我们也带向了那个终点。
县城比记忆中繁华许多,霓虹灯照亮了夜空。我按照导航找到预定的旅馆,叫醒后座的年轻人。徐浩揉着眼睛去后备箱取行李,心若则挽住暮雨的手臂,小声询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
旅馆房间干净整洁,窗外正对着一片人工湖。暮雨洗漱完就躺下了,说明天还要赶路。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她侧卧的背影,想起三十年前那个风雪夜,我们带着心若在这家旅馆暂住的情形。那时这里还叫"通湖招待所",墙壁发黄,暖气时好时坏,但对我们来说己经是难得的庇护所。
"睡不着?"暮雨突然出声,吓了我一跳。
"在想以前的事。"我走到床边坐下,"还记得吗,当年就是在这家旅馆,心若发了高烧,我们半夜到处找医生。"
暮雨翻过身来面对我,嘴角微微上扬:"怎么不记得?你急得差点把门把手拽下来。"她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手背,"后来那个赤脚医生给的土方子还真管用,苦艾草煮水擦身..."
我们相视一笑,那些共同经历的艰难岁月,如今回忆起来竟也带着温暖的底色。窗外的月光渐渐被云层遮住,房间陷入温柔的黑暗。暮雨的呼吸变得绵长,我知道她又睡着了。
轻轻带上房门,我走到旅馆的小院子里抽烟——虽然戒了很久,但包里总会备一盒,就像某种安心的象征。夜风带着凉意,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抬头望去,草原的夜空繁星密布,比北龙村看到的更加壮阔。
"爸?"心若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您也没睡啊。"
她穿着睡衣走过来,手里捧着两杯热牛奶:"旅馆老板娘给的,说是助眠。"
我们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沉默地喝着牛奶。心若忽然说:"今天看到妈妈哭成那样...我心里特别难受。"
我拍拍她的手背:"发泄出来是好事。这些年她一首憋着。"
"我们以后...多回来看看吧。"心若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点点头,胸口涌起一股暖流。这个从小在蓝花楹下长大的女儿,骨子里依然流淌着草原儿女的血脉,那种对亲情和根源的执着,是任何迁徙都抹不去的印记。
回房时,暮雨睡得正熟。我轻手轻脚地上床,生怕惊醒她。月光重新穿透云层,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在这道微弱的光亮中,我注视着妻子熟睡的侧脸,突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无论我们离开多久,通湖永远是我们灵魂的归处。
就像沙棘,它的根深深扎在这片土地,哪怕枝条被风吹折,来年依然会发出新芽。而我们的根,早己和这片草原、和长眠沙丘的亲人、和那成片的马兰花,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明天,我们将回到北龙村的蓝花楹下。但我知道,总有一天,我们会再次踏上这条归途——不是作为过客,而是作为永远的孩子,回到草原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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