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铜矿区的晨雾混着硫磺味，陈铁锁蹲在巷口啃冷馒头时，第三块碎骨从牙槽里硌出来。
指腹碾着那片指甲盖大的白碴，他盯着对面“秀芳早点铺”腾起的蒸汽，铁锅里的油条正咕嘟冒泡，像极了三年前在矿洞塌方时，那些砸穿防护阵的赤铜矿石。
“陈叔，您的豆腐脑。”
十五岁的小满端着粗瓷碗过来，袖口还沾着昨夜帮人抄录玉简的朱砂印。
碗里的豆腐脑颤巍巍堆着紫菜虾皮，陈铁锁注意到她往自己碗里多撒了把碎肉——
分明是从给父亲熬汤的筒骨上剔下来的。
他喉咙发紧，目光掠过女儿手腕上磨得起毛的布绳，那是用母亲旧围裙改的，上个月她偷偷去坊市当铺典了唯一的银簪。
铜漏壶敲响卯时三刻，巷口传来仙鹤振翅声。
穿云纹皂衣的万宝阁中介小刘又晃了进来，腰间玉牌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陈哥，这是第三回上门了，”
他扫了眼土灶上熬得稀烂的萝卜汤，声音里带着不耐，
“您这破宅子夹在赤铜矿和新扩建的坊市中间，筑基修士的遁光都能扫到房顶，趁早卖了换点灵玉，老陈您这腿——”
陈铁锁的手指掐进木椅扶手，右腿的断骨处传来钝痛。
续骨膏的药效又过了，能清晰感觉到碎骨在筋肉里摩擦，像有人用细齿锯慢慢拉。
三个月前在矿洞替李管事挡下失控的裂岩符，那道青紫色的光芒劈开防护甲时，他听见自己右腿“咔嚓”碎成三截，丹田处的练气三层修为也跟着散了大半。
“小刘，”
他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从怀里摸出个牛皮纸袋，
“再宽限半个月，矿上这个月的杂役工钱该发了。”
纸袋里装着三枚下品灵玉，是昨晚拖着残腿替灵器铺修补聚灵阵换来的。
小刘接过袋子时，玉牌上的云纹突然亮了亮，他挑眉：
“陈哥，您这断骨拖久了可会生腐，听说城西乱葬岗的尸修收残肢当药引——”
话没说完就被瓷碗摔碎的声音打断。小满攥着扫帚冲过来，扫帚尖还滴着洗案板的灵泉水：
“滚！我爹的腿会好的！”
她眼底泛着红，发梢沾着没来得及洗掉的面粉，像只怕人的小兽般瞪着小刘。
陈铁锁看见她裙摆下露出的脚踝，青紫色的淤痕从布鞋边缘漫上来，想起三天前她瞒着自己去矿洞背废矿石，被监工的筑基修士随手甩了道风刃。
“小丫头片子，”
小刘甩了甩衣袖，玉牌上的云纹骤然转黑，
“坊市扩建令下来了，三日后筑基期修士就会来勘界，到时候——”
他没再说下去，转身时衣摆扫过土灶，锅里的萝卜汤晃出几滴，在灶台上烫出滋滋的响。
正午的日头晒得石板路发烫，陈铁锁拄着枣木拐杖挪到医馆时，额角的汗己经浸透了粗布衫。
二楼217房的药童正对着账本皱眉，看见他进来，笔尖重重戳在竹简上：
“陈杂役，您的续骨膏钱还差七两二钱。”
药柜里飘出的朱砂味刺得他太阳穴发疼，余光扫过墙角堆着的空药瓶，瓶底还沾着没刮干净的药膏，那是他前天趁护工不注意偷偷刮下来的。
“先赊着，”
他把修补灵器换来的灵玉推过去，
“等矿上发了工钱——”
药童冷笑一声，玉指在账本上点出个红印：
“上个月就说这句，赤铜矿的李管事早把您的名字从杂役簿划了，说您断了腿没法下井，连看门的活都派给炼气期修士了。”
药柜“咔嗒”打开，药童取出半片止痛符，往他手里一塞：
“省着点用，这是最后一片。”
走出医馆时，陈铁锁靠在槐树下喘气。
断骨处的疼痛像潮水般涌上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
他摸出藏在衣襟里的碎玉，那是三年前在矿洞深处捡到的，灰扑扑的石头里嵌着丝几乎看不见的金纹，李管事说这是“废玉”，可他总觉得夜里握着时，能听见细碎的灵气流动声。
“老陈！”
巷口传来王大叔的喊声，卖灵菜的独轮车停在早点铺前，车把上挂着串晒干的灵菇，
“给你留了把新鲜萝卜，带缨子的，熬汤补气。”
老人布满老茧的手递过用油纸包着的萝卜，指尖还沾着灵田的土，陈铁锁看见他裤脚磨出的破洞，想起上个月王大叔替自己去矿上讨工钱，被监工踹得好几天没起床。
暮色漫进巷子时，小满正在案板上揉明天用的灵面团。
面粉袋里的筒骨滚出来，她慌忙捡起来，骨头上的肉早被啃得干干净净，却还留着淡淡的灵血味。
母亲在土灶前翻动油条，油锅里的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皱纹，那些被滚油烫出的疤痕，比父亲断骨处的伤更难愈合。
“爹，喝药。”
小满端来半碗萝卜汤，汤里飘着两片从药渣里捡出来的续骨草。
陈铁锁喝到一半，突然听见巷口传来仙鹤长鸣，三道青灰色的遁光掠过屋顶，筑基修士的威压压得灵面团差点从案板上掉下来。
他看见女儿攥紧汤勺的手在发抖，母亲把油条夹子捏得咯咯响，而自己的断骨处，正随着那威压传来刺骨的痛。
深夜，陈铁锁摸着黑走到院子里。
月光照在墙角的破陶罐上，里面泡着他偷偷收集的矿洞碎渣——那些赤铜矿石里偶尔会渗着点灵气，足够他每天夜里偷偷练半套《锻体诀》。
脱臼的右肩在练拳时发出“咔嚓”声，他咬着牙数到第三十六式，掌心的碎玉突然发烫，金纹化作细流钻进断骨处，疼得他差点栽进陶罐。
“爹？”
小满的声音从窗口传来，他慌忙扯过破布盖住碎渣，却看见女儿手里捧着个漆盒，里面躺着半块没吃完的灵肉饼——那是今天中午王阿姨硬塞给她的。
“睡吧，”
他沙哑着嗓子，
“明天早点铺还要炸油条。”
转身时，断骨处传来一丝异样的暖意，像有只极小的手，正在慢慢拼接那些碎成齑粉的骨头。
五更天，早点铺的油灯准时亮起。
陈铁锁坐在门槛上替母亲劈柴，斧头落下时，右腿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却又带着说不出的畅快。
他看见母亲往面团里揉进最后一把灵葱花，蒸汽升腾间，案板上的骨秤突然晃了晃——那是用他断骨磨成的秤杆，秤盘里躺着刚买的筒骨，边角还沾着点灵血，在晨光里泛着微光。
远处传来坊市开市的钟声，三道青灰色身影落在巷口。
小刘的玉牌在晨雾中格外刺眼，他身边站着两个穿流云宗服饰的筑基修士，其中一人抬手便是道土黄色法诀，目标首指早点铺的土墙。
“等等！”
陈铁锁撑着拐杖站起来，掌心的碎玉突然爆发出强光，金纹如活物般爬上断骨处。
他听见骨骼拼接的脆响，右腿传来久违的力量，斧头“当啷”落地，惊起几只停在槐树上的灵雀。
母亲和小满的惊呼声中，他盯着小刘震惊的脸，突然发现自己能看清对方玉牌上云纹的走向，就像看清矿洞里每块矿石的纹路那样清晰。
“老陈？”
母亲颤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陈铁锁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腿，粗布裤管下，断骨处正透出淡淡金光。
他想起三年前捡到的碎玉，想起矿洞深处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裂岩符，想起每个深夜偷偷练的锻体诀——
原来有些东西，就像熬在砂锅里的骨头汤，咕嘟咕嘟熬着，总会在某个晨光初绽的时刻，让生活露出点骨头缝里的光。
筑基修士的法诀在半空中凝滞，小刘的玉牌“啪嗒”掉在地上。
陈铁锁弯腰捡起斧头，斧刃在晨光里映出他消瘦的脸，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挺首。
断骨处的疼痛还在，但他突然明白，这巷子里的每块石板，每缕油烟，每个为了碎银半两弯腰的日夜，都是刻在他骨血里的秤盘，称得出生活的重量，也量得出活着的分量。
“勘界是吧？”
他拄着斧头，看着面色发白的小刘，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冷硬，
“先称称我这把老骨头，够不够挡住你们的遁光。”
晨雾渐渐散去，早点铺的蒸汽漫过整条巷子，混着萝卜汤的鲜香，混着灵面团的麦香，混着生活里那些熬了又熬的苦与甜，在初升的太阳里，蒸腾出一片热气腾腾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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