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合裂痕的手
耶路撒冷老城区的晨雾还未散尽时，阿里·哈桑己经在石板路上踩出了第三圈露水。他的白大褂口袋里揣着刚从药房取来的降压药，塑料药板在行走时发出细碎的响声，像极了昨夜巷口那场未成形的冲突里，弹壳落地的脆响。
“阿里医生，早。”街角面包店的犹太老板娘隔着铁栅栏递出刚出炉的法棍，芝麻粒在晨光里簌簌掉落，“萨米尔的退烧药还有吗？”
阿里接过面包的手顿了顿。三天前，就是这家店的玻璃被石块砸出蛛网般的裂痕。他点点头，从包里抽出铝箔包装的药片：“让孩子多喝水，别去广场扎堆。”
老城区的空气里总飘着三种气息：犹太会堂的松香、清真寺的檀香，还有基督徒教堂的烛蜡味。但最近，硝烟味正悄悄漫进来。极端分子在宵禁后的街道涂鸦，用希伯来语和阿拉伯语写下同样恶毒的诅咒，像两条毒蛇在墙壁上对峙。
一、诊室里的地图
萨拉·科恩医生的诊所在亚美尼亚区一栋奥斯曼风格的建筑里，墙上挂着张被胶带粘补过的老城地图，不同信仰的聚居区用不同颜色标注，却被无数红色箭头划得面目全非——那是近半年来发生冲突的地点。
“第17次了。”她用红笔在穆斯林区边缘画下新的箭头，笔尖戳穿了薄薄的纸页。对面的伊莱亚斯神父正给消毒水稀释酒精，玻璃量杯碰撞的声音让人心慌。“昨晚救护车被石块砸了，驾驶员额头缝了五针。”
阿里推门进来时，带起的风掀动了地图的边角。他把法棍放在桌上，包装纸窸窣作响：“卫生部门刚发通知，下周起宵禁时间提前两小时。我们的流动医疗点得调整排班。”
三人沉默地看着地图。萨拉的祖父曾在1948年的战乱中失去诊所，伊莱亚斯的教堂地下室还存放着1967年留下的急救箱，阿里父亲的药房则在2000年的冲突里被烧成黑炭。这些记忆像诊室角落里的福尔马林，无声地挥发着刺鼻的气息。
“不如我们联合起来？”伊莱亚斯突然开口，十字架在胸前轻轻晃动，“单独行动太危险，合并资源或许……”
他的话被窗外的爆炸声打断。三人冲到窗边，看见犹太区方向升起灰色的烟柱。萨拉抓起听诊器的手在发抖：“肯定有人受伤。”
阿里己经在清点急救包：“我的车能开，萨拉你带缝合包，伊莱亚斯神父拿夹板——”
“等等。”萨拉转身从保险柜里取出三面小旗，分别印着大卫之星、新月和十字架，“绑在车顶上。”
当这辆贴满三种信仰标志的白色面包车穿过硝烟弥漫的街道时，石块和玻璃瓶砸在车身上的声音此起彼伏。但奇怪的是，当车子靠近冲突现场，那些挥舞着棍棒的年轻人突然停住了动作，看着车顶上飘扬的三色旗帜，像看到了某种不该存在的奇迹。
一个阿拉伯少年抱着流血的手臂愣在原地，他的T恤上印着激进组织的标志。阿里下车时，少年下意识地后退，却被萨拉按住肩膀。“我是医生。”她用阿拉伯语说，碘伏棉签触到伤口时，少年的肌肉放松了些。
伊莱亚斯正在给一位犹太老人处理额头的伤口，老人浑浊的眼睛盯着神父的衣领：“你们教堂的钟楼还在报时吗？”
“每小时都报。”神父用希伯来语回答，绷带在老人头上绕出整齐的圈，“就像你们的会堂依然在诵经。”
那天他们在冲突现场救治了23人，回到诊所时己是深夜。阿里给面包车补漆时，发现车身上的凹痕竟形成了奇特的图案。萨拉在清洗器械，伊莱亚斯则在地图上用蓝笔圈出他们去过的地方，像在绘制一幅新的地图。
二、绷带的颜色
“联合医疗救助队”的牌子挂起来那天，天空飘着细雨。诊所门口的台阶上，三位创始人的手叠在一起，阿里的手上有药剂师特有的薄茧，萨拉的指关节因常年握手术刀而有些变形，伊莱亚斯的掌心还留着念珠的压痕。
第一个来求助的是个戴头巾的阿拉伯妇女，她怀里的婴儿发着高烧。当她看见萨拉——一位犹太医生——时，下意识地抱紧了孩子。阿里用阿拉伯语轻声说：“她在伦敦医学院深造过，儿科是专长。”
妇女犹豫着把孩子递过去。萨拉解开婴儿的襁褓时，发现贴身的衣服上绣着小小的新月图案。她笑着用希伯来语说：“我女儿小时候也穿这样的衣服，只是绣的是星星。”
妇女愣住了，随即露出腼腆的笑。阿里趁机给她测血压，伊莱亚斯则在旁边的桌上调配口服补液盐。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诊室里三种语言交替响起，像一首奇特的三重奏。
流动医疗点很快在老城区铺开。在犹太区的菜市场角落，萨拉给阿拉伯商贩处理冻伤的手指；穆斯林区的茶馆里，阿里教犹太主妇识别草药；基督徒学校的操场上，伊莱亚斯给不同信仰的孩子们讲解急救知识。
最危险的一次是在检查站附近。极端分子在人群中引爆了烟雾弹，混乱中有人被踩踏受伤。救助队赶到时，发现伤者里有位拉比、一位阿訇和一位修女。
“先救拉比，他年纪最大。”阿訇的白胡子上沾着尘土。
“修女伤得最重。”拉比指着修女渗血的裤腿。
修女却指着远处一个哭喊的孩子：“先看那个小家伙。”
阿里跪在地上给孩子检查时，发现他口袋里揣着三张小画：一颗星星、一弯月亮、作者“竹晴园”推荐阅读《古城缘商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一个十字架，用胶带粘在一起。孩子抽泣着说：“老师说，它们本来就是好朋友。”
那天的包扎用了三种颜色的绷带：蓝色、绿色和白色。当救助队的车离开时，那位拉比突然追上来，塞给萨拉一本希伯来语的诗集：“我祖父写的，里面有关于和平的章节。”
阿訇则送给阿里一小袋藏红花：“我母亲种的，比药房卖的好。”
修女把十字架项链解下来，挂在伊莱亚斯脖子上：“这是用教堂修复时剩下的木料做的。”
回到诊所，三人把这些礼物放在窗台上。夕阳穿过玻璃瓶里的藏红花，在诗集的封面上投下金色的光斑，两个十字架在暮色中轻轻碰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三、血脉里的药方
穆萨老人被送进来时，整条左臂都浸在血里。他是犹太区的钟表匠，刚才在自家店门口被流弹擦伤。阿里剪开他的衬衫时，发现老人胸口挂着个小小的铜制罗盘，指针永远指向麦加的方向。
“我妻子是阿拉伯人。”老人疼得龇牙咧嘴，却努力挤出笑容，“1973年战争时认识的，她是护士。”
萨拉正在调配麻醉剂，手突然停住了。她想起父亲相册里的女人——那个在1967年救过他的阿拉伯护士，后来在一次爆炸中失踪。“她……还在吗？”
老人摇摇头，罗盘在胸前微微晃动：“五年前走了，阿尔茨海默症。到最后只记得我的名字，还有怎么配她的草药茶。”
伊莱亚斯给老人注射镇静剂时，发现他手腕上戴着基督徒的圣 bracelet（手链）。“这是邻居送的，希腊正教的。”老人解释道，“去年我心脏病发，是她家女儿叫的救护车。”
手术进行到一半，诊所的门被撞开。几个蒙面人举着棍棒冲进来，喊着激进的口号。阿里下意识地挡在手术台前，萨拉迅速用布盖住老人的伤口，伊莱亚斯则按下了墙上的紧急按钮。
“你们在干什么？”领头的蒙面人踹翻了药架，药瓶碎裂的声音刺耳，“犹太医生凭什么给阿拉伯人看病？”
“他是犹太人！”阿里吼道，指着老人的祈祷披肩，“你们瞎了吗？”
蒙面人愣住了。老人突然坐起来，尽管伤口的疼痛让他脸色惨白：“我是犹太人，但我的药是阿拉伯人配的，我的手链是基督徒送的。你们想砸诊所，先砸我这个老头子！”
外面传来警笛声。蒙面人骂骂咧咧地离开前，掀翻了那张地图。阿里看着散落一地的纸张，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他们把地图重新拼好，然后邀请所有被救助过的人在上面签名。阿拉伯书法家在新月标志旁写下优雅的书法，犹太拉比用希伯来语题了祈福词，基督徒孩子们则在空白处画满了彩虹和和平鸽。
一位曾在冲突中失去儿子的母亲，把儿子的医生执照复印件贴在地图中央。“他本来想当儿科医生的。”她抚摸着复印件上的照片，“现在你们替他做到了。”
西、愈合的痕迹
冲突最激烈的那个月，救助队的面包车每天要被砸上三西次。但奇怪的是，总有人在他们离开后，悄悄修补那些凹痕。有时是阿拉伯青年送来新的车漆，有时是犹太工匠帮忙加固车窗，基督徒孩子们则在车身的划痕上画满花朵。
一天深夜，阿里在诊所整理药品时，发现货架最底层多了个木箱。打开一看，里面是各种稀缺的抗生素和绷带，还有张字条：“来自那些被你们救过的人。”
他叫醒萨拉和伊莱亚斯。三人看着木箱里的药品，突然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萨拉想起那个阿拉伯妇女教她做的草药茶，伊莱亚斯记得犹太老人分享的蜂蜜配方，阿里则忘不了基督徒孩子塞给他的手绘护身符。
宵禁解除那天，他们在诊所门口举办了场奇特的活动。阿拉伯厨师做了符合犹太教规的点心，犹太主妇烤了不含酒精的基督徒圣餐面包，伊莱亚斯神父则用三种语言主持了简短的祈福仪式。
那位曾说“在这一刻，我看到的只有医生们的关心和努力，没有信仰的区别”的阿拉伯居民，带着全家来帮忙。他的小女儿给每位医生献上用三种花编的花环：茉莉花代表穆斯林，橄榄枝代表基督徒，银莲花代表犹太人。
活动快结束时，有人提议拍张合影。阿里站在中间，左边是戴着十字架的伊莱亚斯，右边是别着大卫之星的萨拉。他们身后，那张布满签名的地图在风中轻轻飘扬，像一面独特的旗帜。
后来，有人把这张照片印在T恤上。在耶路撒冷的街头，常能看到不同信仰的人穿着同样的T恤，上面印着三双手交叠在一起，捧着一颗正在愈合的心脏。
阿里的药房里，现在总放着三个杯子：一个刻着大卫之星，一个画着新月，一个印着十字架。每天早晨，他都会泡上三杯不同的茶，等待他的伙伴们到来。
萨拉的诊室外，种满了阿拉伯茉莉和犹太银莲花。伊莱亚斯则在教堂的公告栏里，贴满了救助队的活动照片。
老城区的石板路上，依然能看到冲突留下的裂痕。但在那些裂痕里，不知何时长出了细小的植物，在阳光下努力地舒展着叶片，像无数只正在缝合伤口的手。
当第一缕晨光穿过教堂的彩色玻璃，照在犹太会堂的金顶上，又映亮清真寺的宣礼塔时，救助队的面包车又出发了。车顶上的三色旗帜在风中飘扬，车身上的划痕早己被各种图案覆盖——那是这座城市正在愈合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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