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初刻,韩愈书房的铜鹤香炉飘出沉水香气,缠在梁柱间如未散的朝雾。韩湘垂手立在案前,见叔父正在新得的澄心堂纸上笔走龙蛇,墨痕所过之处,“佛本夷狄之人”六字力透纸背——正是那篇尚未完成的《论佛骨表》。
“你可知,你父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什么?”韩愈忽然掷笔,墨汁溅在砚池里,惊碎满池月影,“他说‘湘儿生而有异,望兄长教他读圣贤书,莫效方士妖妄’。”
少年喉间动了动,指尖无意识着袖中玉箫——那截青竹在昨夜遇雨后,竟又长出三寸,竹节处隐隐浮现云雷纹。自金光门外错失青鸾后,这己是他第三次在叔父训话时走神。
“去年冬至,你在祖庙看见祭器上的玄鸟纹,便说‘此乃太清宫旧物,刻于开皇二十年’。”韩愈起身逼近,衣摆带起案头竹简,“你从未读过《隋书·经籍志》,如何得知?”
韩湘望着叔父眉间深锁的川字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随叔父登华山,曾在玉女祠后看见石壁上的仙篆,当时叔父说“此等荒诞之迹,不足为信”。此刻他舌尖抵着上颚,将“昨夜梦中有仙人指给我看”的话咽了回去。
“李博士说,国子监愿意破例让你免试入学。”韩愈声音稍缓,从紫檀匣中取出一方玉镇纸,正是韩家祖传的玄鸟衔珠纹,“明日随我去见祭酒大人,莫要再提什么‘太初有道’。”
玉镇纸搁在案上的声响,惊飞了窗外栖着的寒鸦。韩湘忽然看见,镇纸阴影里竟有细小的青鸾虚影振翅,与他袖中玉箫的纹路一模一样。他鬼使神差地开口:“叔父可曾想过,若真有天道……”
“住口!”韩愈拍案震得笔架倾倒,狼毫笔杆滚落,恰好指着墙上所悬的《韩氏祖训》,“自你祖父起,韩家世代簪缨,岂容你沉迷虚妄!”
烛花突然爆响,火星溅在《论佛骨表》草稿上,烧出焦黑的“佛”字。韩湘下意识伸手去拂,指尖掠过处,焦痕竟自行愈合,墨色如新——他猛地缩回手,好在叔父正闭目长叹,未察觉异象。
“去罢。”韩愈挥袖转身,望向窗外漆黑夜空,“明日巳时,随我穿正装出行。”
少年退至门口,忽闻叔父低声自语:“你父亲临终时,掌心紧攥着半片青鸾羽毛,血色浸透羽纹……”话音未落,己被更夫的梆子声打断。
回到厢房,明砚正对着案头青瓷碗发愁:“二郎,夫人说你近日茶饭不思,特意炖了鹿筋羹。”碗中热气升腾,韩湘却看见蒸汽里浮现出金光门外老槐树的影子,枝头似乎还停着只青鸾,正朝他眨眼。
“倒掉罢。”他解下腰间玉箫,忽见竹节处渗出一滴松脂般的琥珀色液体,落在砚台里,竟凝成“子时”二字。抬眼望向漏壶,亥初刻刚过——正是昨夜青鸾显形的时辰。
更鼓敲过两下,韩湘推开后窗。春寒料峭中,他忽然听见西南角传来鹤鸣,与昨日在叔父书房外听见的一模一样。玉箫在手中发烫,他鬼使神差地将箫凑到唇边,未成曲调,却见庭中槐树影突然扭曲,化作一条月光铺就的小径,首通向西市方向。
“二郎?”明砚的鼾声从里间传来。韩湘咬了咬唇,将儒衫外袍褪下,只着中衣,把玉箫系在腰间——那截青竹此刻己通体晶莹,竟似吸足了月华,在暗处泛着微光。
出了角门,巷口的石灯笼突然自亮,灯影里立着个青衫人,正是三日前在金光门外擦肩而过的算卦先生(张果老化身)。先生抚须而笑,袖中飞出片槐叶,落在地上便成了纸鹤:“小友可是要寻青鸾?随它去罢——你叔父案头的《论佛骨表》,七日后便要震动长安了。”
纸鹤振翅而起,韩湘下意识跟上。行至朱雀大街,忽闻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回头竟见叔父的书童阿青举着火把追来:“二郎快回去!老爷不知为何,突然起夜查看你的厢房,发现……”
话音未落,街角传来晨钟第一响。韩湘望着纸鹤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阿青手中摇晃的火把,忽然想起白日叔父书房里,那方玄鸟镇纸下露出的半幅字迹——“湘水之畔,青鸾泣血”。他忽然明白,有些路,哪怕是叔父的庭训,也终究拦不住。
“你回去告诉叔父,”他解下腰间玉佩,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唯一遗物,“就说我去终南山寻祖父当年的故友,不日便归。”玉佩落在阿青掌心时,他己转身融入晨雾,唯有玉箫划破空气的清响,惊起檐角栖息的寒鸦,朝着西南方向,追着那只永远在前方的青鸾,越飞越远。
而此刻的韩府书房,韩愈正对着韩湘留下的《孝经》出神。书页间飘落片槐叶,上面竟有朱砂写的“道”字,笔锋如鸾凤展翅。他忽然想起亡兄临终前的呓语:“青鸾衔来的不是书,是……是我们韩家的劫数啊……”
更漏滴答,砚台里的墨汁不知何时凝出鹤形,翅尖正指向终南山方向。韩愈长叹一声,将《论佛骨表》稿纸收入匣中,却未注意到,匣底不知何时多了根青鸾羽毛,正泛着与韩湘眉间相同的朱砂色光芒——那是二十年前,他在亡兄掌心见过的,一模一样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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