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休息并未驱散深入骨髓的疲惫，反而让紧绷的神经在乍然松弛后，传来更加尖锐的酸痛和虚弱感。
集装箱内光线昏暗，只有几缕微光从门缝和墙壁的透气孔勉强挤进来，勾勒出彼此模糊的轮廓。空气里，铁锈、灰尘、药草膏的浓烈气味，以及那碗劣质糊糊残留的淡淡腥臊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这个"避难所"的独特味道。
陈曦靠在母亲肩头，似乎也睡着了。均匀的呼吸带着轻微的鼻音，缠着新绷带的手臂无力地垂着。刘芸能感觉到女儿身体的重量和那份全然的依赖，这让她冰冷的心稍微有了一丝暖意，但也更添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感。
朵朵依旧在简易木板床上睡得香甜，小小的身体蜷缩着，仿佛在睡梦中也在寻求安全感。刘芸轻轻将被子（其实就是几块破布）往上拉了拉，盖住女儿在外的小脚丫。
周围暂时安静下来，外面营地的嘈杂似乎也隔着一层厚厚的铁皮，变得不那么真切了。但刘芸知道，这只是暴风雨间歇的假象。她们的处境，依旧岌岌可危。
她小心翼翼地、尽可能不惊动身边女儿地挪动了一下身体，将手伸进口袋，触碰到了那个压扁的水壶和藏在里面的地图残片。
在这个一无所有的时刻，这两样东西，几乎是她们最后的依仗了。
她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微光，再次将地图展开。粗糙的纸张带着一种陈旧的气息，上面印刷的线条己经模糊不清，大片区域被水渍和焦痕覆盖。
她用指尖轻轻抚摸着地图上那个熟悉的地点——体育馆。然后目光顺着几条模糊的街道线条，移动到那个被潦草红圈标记的位置。
距离体育馆并不算太远，似乎是在一片老旧的居民区或者工业区边缘？那个红圈画得很随意，甚至有些歪斜，旁边那两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她反复看了好几遍，越看越觉得像是…"据点"？
据点？谁留下的据点？是官方的？还是其他幸存者团队的？这个标记是什么时候留下的？现在还存在吗？安全吗？
无数个问题如同气泡般在刘芸脑海中翻腾。这残缺不全的信息，与其说是希望，不如说更像一个巨大的问号，充满了诱惑，也充满了未知的风险。
"妈…你看什么呢？"
陈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偏着头，好奇地看着母亲手中的地图残片。
"没什么…"刘芸下意识地想将地图收起来，但看到女儿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探究和早熟，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将地图递了过去，"是我们在公交车上找到的…一张破地图。"
陈曦接过地图，凑到门缝边，借着那点微光仔细辨认起来。她的眉头紧锁，眼神专注，手指同样在那片红圈区域来回。
"体育馆…这里是我们逃出来的地方…"她低声自语，声音还有些沙哑，"这个圈…离得不远…好像是…城西那边的旧仓库区？"她似乎对这一带比刘芸更熟悉一些。
"你看这两个字…像不像…据点？"刘芸凑过去，指着那两个模糊的小字问道。
陈曦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摇了摇头："太模糊了…也可能是…别的什么…陷阱？标记？"她的语气带着谨慎。
刘芸的心沉了一下。女儿的冷静让她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这突如其来的"线索"冲昏了头脑。是啊，末世里，哪里会有轻易得到的希望？这更可能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或者仅仅是某个早己覆灭的团体留下的、毫无意义的遗迹。
"我们现在…什么都缺。"陈曦放下地图，看向母亲，眼神异常清醒，"吃的，水，药品…最重要的是，安全的地方。这个营地…我不相信他们。"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的绷带，"那个老头…还有那个络腮胡…他们看我们的眼神，像看货物。"
刘芸心中一凛。女儿的感觉和她一样。这个拾荒者营地，绝非善地。王老看似出手相助，但他的目的绝不单纯。她们就像两只待宰的羔羊，暂时被圈养起来，价值一旦耗尽，或者被认为构成威胁，下场可想而知。
"那…我们怎么办？"刘芸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助。离开这里？可外面是更广阔的废墟和未知的危险。留下来？无异于与虎谋皮。
"得弄清楚…这个营地到底是怎么回事。"陈曦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那个王老，他好像是头儿？不，老彪好像挺怕他的。他们有多少人？有什么武器？他们平时都怎么活下去？还有…他们对体育馆，到底知道多少？"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地切中了要害。刘芸惊讶地看着女儿，这个才十几岁的女孩，在经历了家破人亡、生死逃亡之后，似乎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蜕变成长，变得冷静、敏锐，甚至…有些冷酷。
"你说的对。"刘芸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混乱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开始理性思考，"我们必须了解更多情况，才能决定下一步怎么走。不能坐以待毙。"
她们小心翼翼地将地图残片和水壶重新收好，藏在身上最隐蔽的地方。又将那小半盆糊糊和剩下的水藏到了角落的杂物堆里。
然后，她们开始整理自身。所谓的整理，也不过是将破烂的衣服稍微捋平整，擦去脸上最明显的污垢，让她们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狼狈和引人注目。
就在这时，门外再次传来了脚步声。这次似乎不止一个人。
母女俩立刻警惕起来，交换了一个眼神。
"咚咚。"敲门声响起，比之前的更急促一些。
"谁？"刘芸沉声问道。
"是我。"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是王老！
刘芸的心提了起来。他怎么亲自来了？她看了一眼陈曦，示意她保持冷静，然后走过去打开了门。
王老站在门口，依旧穿着那件灰色的旧棉袄，手里拄着铁棍。他身后没有跟着老彪，只有一个看起来比较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油灯，灯芯跳跃着微弱的火光，驱散了集装箱门口的一小片黑暗。
"怎么样？伤好些了吗？"王老浑浊的目光先是扫过陈曦手臂上的新绷带，然后看向刘芸，语气听起来还算平和。
"好多了，谢谢王老关心，也谢谢孙爷爷的药。"刘芸连忙回答，态度恭谨。
"嗯。"王老点了点头，目光在狭窄的集装箱里扫视了一圈，似乎在评估她们的状态，"吃的送来了吧？"
"送来了，送来了，谢谢。"
"那就好。"王老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说道："是这样，我有点事，想跟你单独聊聊。方便吗？"他的目光落在刘芸身上。
单独聊聊？刘芸心中警铃大作。他想聊什么？为什么要单独聊？她看了一眼身边的陈曦，女儿的眼神也充满了警惕。
"王老…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吧。我女儿也…"刘芸试图推脱。
"有些事，小孩子听了不好。"王老打断了她，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放心，就在门口说几句，耽误不了你多少时间。"他指了指集装箱外面。
刘芸的心沉了下去。看来是躲不过去了。她不知道王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眼下似乎没有拒绝的余地。
"那…好吧。"她深吸一口气，对陈曦递了个眼色，示意她照顾好朵朵，然后跟着王老走出了集装箱。
外面的天色似乎亮了一些，但依旧被厚厚的云层遮蔽着，透着一种压抑的灰白。营地里的嘈杂声似乎也小了一些，可能是到了休息的时间？但空气中那种混乱而紧张的气氛丝毫未减。
王老带着她走到离集装箱稍远一点、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旁边堆放着一些废弃的轮胎和油桶。那个提灯的中年男人则远远地站着，并没有跟过来。
"刘医生，是吧？"王老开门见山，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紧紧盯着刘芸。
刘芸心中猛地一跳！他果然知道！"我…我以前是…不过现在…"
"是就行。"王老摆了摆手，打断了她的解释，"我这人说话首。我们救了你们，给你们地方住，给你们吃的，还给你们治伤。这人情，不算小吧？"
刘芸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王老…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母女没齿难忘。只要我们能做到的…"
"我要的不是报恩。"王老再次打断她，语气变得严肃起来，"我要的是实话。"
他向前逼近一步，铁棍在地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体育馆，到底发生了什么？别跟我说什么怪物、侥幸逃出来之类的屁话！老彪他们去附近侦查过，体育馆那边…动静太大了！像是被炸过！而且…我的人说，他们后来在体育馆废墟边缘，闻到了一股很奇怪的、烧焦的…非人的味道。还看到了…一些难以形容的残骸。"
王老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像锤子一样敲在刘芸的心上！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们知道了多少？难道…他们发现了什么和阿默有关的线索？！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刘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颤，"我们逃出来的时候，里面确实很乱，后来…后来好像听到了爆炸声，但我们己经跑远了，真的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她知道自己在撒谎，而且谎言很拙劣，但她不能承认！绝对不能！
王老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是吗？"他拖长了语调，语气中充满了怀疑，"刘医生，我劝你还是想清楚了再说。在这个鬼地方，情报就是命。你对我们隐瞒，就是在拿自己和你两个女儿的命开玩笑。"
他顿了顿，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带着压力："我们'拾荒者'能在这片废墟里活下来，靠的就是消息灵通，还有…团结。当然，我们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对没用的人…或者撒谎的人，我们通常没什么耐心。"
刘芸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她该怎么办？继续否认？还是…透露一点点无关紧要的信息来换取信任？可一旦开口，就可能暴露更多！关于阿默，关于那药剂…任何一点，都可能给她们带来灭顶之灾！
她的大脑飞速运转，却一片混乱。她看着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老人，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往前一步是深渊，后退一步…同样是绝路。
"王老，"刘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真诚一些，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恐惧和无助，"我真的…没有骗您。体育馆里的情况…太可怕了…我们能活着出来，己经是万幸。至于爆炸…也许是…是军队留下的什么东西被引爆了？或者是…其他幸存者和怪物战斗…"她避重就轻，试图将话题引开。
王老沉默地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似乎在评估着刘芸话里的可信度，也似乎在衡量着她的价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最终，王老叹了口气，似乎暂时放弃了追问。"行吧。既然你这么说，我暂且信你。"他往后退了一步，"不过，刘医生，你是聪明人。有些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好好想想吧。"
他丢下这句话，不再看刘芸，拄着铁棍，转身朝着营地中心走去。那个提灯的男人也立刻跟了上去。
刘芸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混乱的窝棚阴影中，感觉浑身冰冷，冷汗浸透了后背。
刚才的对话虽然短暂，却让她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个营地的危险和王老的老谋深算。她的身份，她的来历，甚至体育馆发生的一切，都可能成为悬在她们头上的利剑。
**她回想起刚才透过弹孔看到的景象：争夺水桶的女人，麻木啃食干粮的少年，还有那些围着篝火、眼神不善的男人…这个营地，根本不是什么避难所，它更像一个巨大的、弱肉强食的斗兽场。王老的威胁固然可怕，但就算没有他，仅凭她们母女三人，在这地方又能撑多久？**
她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必须尽快找到离开这里的办法！那个地图…那个标记的"据点"…无论多么危险，无论是不是陷阱，都成了她们眼下唯一的、渺茫的希望。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但在此之前，她必须先在这个危机西伏的营地里，小心翼翼地活下去，至少…活到有机会离开的那一刻。
她转身，快步走回那个冰冷的集装箱。门内，是她仅剩的家人，和一份更加沉重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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