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他带着一叠重新标注的图纸回到临时办公室。眼睛红得像烧过的煤，背脊却挺得笔首。
清晨，技术员们陆续到场。他把图纸摊在桌上，用笔在上面画了一个全新的路线。
“从这里切进去，”他指着东侧偏移的新断层，“打一条临时隧道，把这段路削平。原本的弯道不要了。”
有工程师蹙眉：“这方案很激进啊，隧道开挖不稳定……”
“我知道，但这是唯一的方法。别怕激进，怕的是迟疑。”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施工总包的负责人，“我负责这段的全线监控，从第一铲土开始，到最后一车混凝土压实。我跟着走。”
那人望着他，眼神复杂，“钟工，你这是拿命拼了。”
“我不是拼命，我在用命推一条路出来。”
之后的日子，他几乎吃住都在工地，每一节隧道爆破、每一次测温、每一次排水系统的布设都由他亲自确认。有人觉得他太过极端，有人劝他适当放权，有人背后议论他是工作狂。但他都不为所动。
夜晚，当所有人都回营休息，他一个人坐在隧道口，看星星一点点挂上天幕。他望着那条路，泥泞的、曲折的，却渐渐被铺实、被拓宽、被打通。
那是通向桥梁的路，是他亲手从山体中切割出的血肉通道，是无数次失败、颤抖、坚持、执拗叠加而成的线。
“只要这条路通了，就没有什么挡得住这座桥。”
那是一种他难以描述的感觉。像是终于走进了梦里多年都不曾靠近的光，像是跋涉千里之后看到远山真实的轮廓。他看见许多工人站在路边，戴着头盔，穿着反光背心，衣服上满是泥斑和汗渍。他们眼神明亮，嘴角微微扬起，仿佛每个人都知道这一刻的意义。
可奇怪的是，钟国强心里忽然泛起了一阵困惑。他原以为，只有他自己在为了这座桥拼命。他始终以为，是他在孤独地扛起这一切——规划、勘测、引路、突破险阻，一步一步都是他的主张、他的执念、他的坚持。
可今天，他突然意识到，事情好像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钟工，桥墩第一根基桩，预计下午西点打入，你要不要在现场盯一下？”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是负责地基施工的老范。他是一名有着二十多年经验的现场主管，话不多，但技术过硬，干活不拖泥带水。
“下午西点？”钟国强低头看表，点了点头，“好，我三点半过去。”
老范笑了笑：“你是不是还以为，只有你一个人在死磕这项目？”
钟国强愣了一下：“什么意思？”
“你觉得你一个人扛了全世界，但你没看到我们这些人每天怎么干活。”老范拍了拍他的肩，“我们谁都知道你有多拼，可你以为我们不是？你以为凌晨三点调泵的是谁？你以为为了那条临时便道能提前修好，夜里下雨还跑去清水沟的是谁？你自己一个人搞不定这些事。”
钟国强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他的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眼前浮现出那些他每天只是匆匆一瞥的身影：那个年轻的测绘员，抱着全站仪在大雨中坚持对点；那个负责泥浆回收的小工，每次泵堵了都第一个钻进管道口；还有地质队那个瘦高的姑娘，一整夜都在化验土样，脸色苍白得像纸。
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无知，有些可笑。他太专注于自己的任务，以至于把这整个工程的重量都想当然地背在了自己肩上。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时，声音有些轻。
老范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把安全帽往头上一扣，转身走下坡去。
钟国强站在原地，看着山下那片被轧实的土地，看着一辆辆机械从尘土飞扬中驶过。他想起过去那些夜晚，他在图纸上反复演算、设计、推演的时候，其实也有无数双手，在悄无声息地铺设着现实的道路。他不是孤军奋战，他只是走在这座桥的前头，而在他身后，还有无数双脚，正在一步步踏实这条通往未来的路。
他那一晚没怎么睡。
帐篷里很闷，电风扇吱嘎作响，窗外是轰鸣的打桩声，还有车辆调度的对讲机指令声此起彼伏。他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不是我一个人在建这座桥。”然后划掉，又写了一行：“我们在一起建这座桥。”
次日一早，他就跑去了施工便道的另一侧，那里是第二阶段引桥段的预压区域。他站在地基加固的标段上，和结构组的人一起讨论桩基分布。他第一次如此细致地听每一个人汇报施工进度，第一次那么主动地询问每一个关键节点的难点和人手分配。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自己背着全部，而是开始真正地，与团队融合。
“钟工，我们这边南侧的模板安放可能需要调整，角度有点偏。”施工员举着测量图说。
“给我看具体数据。”他接过图纸，皱起眉头，“我们得重新计算重心转移，模板偏移哪怕三度，等浇筑时就得全段返工。”
“我可以连夜加班重新定位模板。”
“不用。”他抬起头，“你先把测量点重新布设，我亲自来核一遍。”
“你一个总工程师，亲自下模板？”施工员吃了一惊。
“我以前也干这个。”钟国强笑了笑，“而且，你们也都是亲自下来的，对吧？”
那一刻，众人都笑了，像是多日来疲惫终于找到了缝隙释放的出口。钟国强看着他们，内心突然涌上一种久违的安定感。他知道，从那一刻起，这不仅是他的项目，这是他们所有人的桥。
午后，第一根桥墩基桩终于在震耳欲聋的打桩声中，被稳稳地送入大地。西面是漫天的黄尘与热浪，天空却突然亮了起来，阳光从云隙中透下，照在那刚刚落稳的桩头上，仿佛为这第一步踏实的结构洒下一道圣洁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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