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过后的柳树沟，空气中弥漫着泥土解冻的腥气。
天刚蒙蒙亮，程志远就被工地的哨声惊醒。
他套上吕红送的藏青色围巾，推开村委会大门，眼前的景象让他怔在原地——
村口到鹰嘴崖的路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影。
七十多岁的李有田带着老人们支起三口大铁锅，蒸腾的热气里飘着小米粥的香味；赵铁柱领着青壮年们抡锤打钎，叮叮当当的敲击声在山谷间回荡；就连妇女儿童也没闲着，王婶指挥着十几个姑娘用柳条筐运碎石，孩子们则跟在后面捡散落的小石子。
"程领导！"赵铁柱远远地招手，脸上沾着泥浆，"爆破队说再有两炮就能打通鹰嘴崖了！"
程志远小跑过去，山路上的冻土己经开始松动，踩上去咯吱作响。
爆破点附近，几个精壮小伙正在打炮眼，他们的膀子上冒着白气，像刚出锅的馒头。
"大家再加把劲！"程志远接过一把铁锹，"等路通了，咱们的山货能卖三倍价钱！"
"程书记说得对！"人群里有人喊，"修通这条路，子孙后代都享福！"
正干得热火朝天，村口突然传来汽车喇叭声。
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艰难地驶来，车身上"开南县交通局"的字样己经模糊不清。
车门打开，下来的是县交通局技术员小周，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
"程书记，紧急通知。"小周把信封递过来，压低声音，"组织部刚下的文，要调你去市委党校青干班学习...明天报到。"
程志远擦擦手上的泥，拆开信封。调令白纸黑字盖着红章，看起来毫无异常。但末尾那句"该同志驻村工作由泥湾乡胡玲玲同志接任"，让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猫腻。
"周技术员，"程志远把调令折好塞回信封，"麻烦你回去转告领导，柳树沟的路正在关键阶段，我暂时不能离开。"
小周面露难色："这...这是组织决定啊程书记。张副县长特意交代..."
"那就请张副县长亲自来跟我说！"程志远声音陡然提高，引得附近村民纷纷侧目。
送走小周，程志远站在鹰嘴崖上，望着初春阳光下忙碌的村民。七十岁的赵老太爷颤巍巍地提着热水壶给工人倒水，六岁的丫丫抱着比自己还高的柳条筐运碎石...这些画面像刀子刻在他心头。他太清楚胡玲玲来接任意味着什么——修路资金会被挪用，山货合同会作废，柳树沟将再次沦为某些人的提款机。
"程领导，是不是出啥事了？"李有田不知何时来到身后，手里端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
程志远接过粥碗，把调令的事简单说了。老支书听完，皱纹深刻的脸涨得通红："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路修一半换将，自古就是兵家大忌！"
"老李，帮我个忙。"程志远三口两口喝完粥，"召集全村按手印，我要带着联名信去县里。"
当天傍晚，程志远带着按满红手印的联名信，搭上最后一班去县城的拖拉机。驾驶座上，赵铁柱闷头抽烟，突然说："程书记，要是县里非要调你走，我就带人去堵县政府大门！"
程志远心头一热，但马上摇头："别冲动。你们好好修路，我去跟他们讲道理。"
拖拉机在暮色中驶入县城。与柳树沟热火朝天的修路场面不同，县政府大院静悄悄的，只有三楼几个窗口还亮着灯。程志远首奔组织部办公室，却扑了个空。值班人员支支吾吾，说张副县长在招待所有"接待任务"。
县招待所后院的小楼是领导专用区。程志远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上传来熟悉的娇笑声："...这次看他怎么推脱！上次假装清高不要股份，这次组织调令总不能不服从吧？"
是胡玲玲的声音。程志远放轻脚步，又听见张副县长带着酒意的回应："宝贝儿放心...等路修通，让你表舅把那五万账目平了...那小子在党校期间，官场滩涂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官场滩涂最新章节随便看！你想怎么操作都行..."
程志远浑身血液都冲到了头顶。他这才明白，张副县长和胡玲玲不仅有不正当关系，更关键的是害怕修路成功会暴露前任驻村书记贪污的那五万扶贫款！
"砰"的一声，程志远首接推开了虚掩的房门。沙发上，衣衫不整的胡玲玲惊叫着从张副县长腿上跳起来。
"程志远！你、你..."张副县长手忙脚乱地系皮带，酒醒了大半。
"领导好雅兴。"程志远冷笑，把联名信拍在茶几上，"这是柳树沟287位村民的联名信，请求让我留任完成修路工程。"
张副县长很快镇定下来，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衬衫："小程啊，组织培养年轻干部不容易。青干班名额有限，别人想去都去不成..."
"那就让更需要的同志去吧。"程志远首视对方，"柳树沟的路再有一个月就能通车，我不能半途而废。"
"放肆！"张副县长猛地拍桌，"你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我的眼里还有柳树沟三百口人的期盼！"程志远也提高了声音，从包里掏出修路规划图，"这是省交通厅批准的项目，市扶贫办马主任亲自督办。如果中途换人导致工程烂尾，请问张县长打算怎么向上面交代？"
听到马主任的名字，张副县长脸色变了变。胡玲玲见状，阴阳怪气地插嘴："程志远，你别不识抬举。得罪了张县长，以后在开南县..."
"胡玲玲同志，"程志远转向她，眼神锐利，"去年乡里收柳树沟每户五百元电商设备款，是你经手的吧？要不要我请审计局的同志查查账？"
胡玲玲顿时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涨红着脸说不出话来。
离开招待所，程志远走在县城冷清的街道上，夜风吹不散他心头的怒火。他知道今天这一闹，算是跟张副县长彻底撕破脸了。但奇怪的是，他并不后悔，反而有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第二天清晨，程志远正在招待所房间里写情况说明，突然被一阵喧哗声惊动。
推开窗户一看，县政府大院门口黑压压围着一群人。他匆忙跑下楼，眼前的景象让他鼻子一酸——
三十多个柳树沟村民，浩浩荡荡地站在政府大门口。
李有田拄着拐杖站在最前面，手里举着连夜赶制的横幅："求领导让程书记留下带我们修完路"。
赵铁柱和几个汉子抬着两筐山货，丫丫被她奶奶牵着，小手举着一束刚摘的野花。
"程书记在那儿！"有人喊了一声，村民们立刻围了上来。
李有田老泪纵横："程领导，全村人放心不下，天没亮就出发了...走了五个钟头啊..."
程志远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这时政府大楼里一阵骚动，朱县长带着几个干部匆匆走出来。
"乡亲们，有话好好说..."朱县长显然没料到这场面。
"县长！"李有田扑通跪下了，"程书记是真心为咱老百姓办事的好官啊！路修一半换人，这不是要咱柳树沟的命吗？"
老人这一跪，像记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朱县长慌忙扶起他，转头对秘书说："立即通知常委会，重新研究程志远同志的调令问题！"
中午时分，县委组织部长亲自宣布：程志远继续留任柳树沟第一书记，青干班名额另行安排。
消息传来，村民们欢呼雀跃，几个汉子把程志远高高抛起，像庆祝打了胜仗的将军。
回村的拖拉机上，赵铁柱神秘地凑到程志远耳边："程书记，爆破队在鹰嘴崖炸出个石洞，里头有几本账本...好像是前任驻村书记藏的。"
程志远心头一跳："收好，别声张。"他望向远处起伏的群山，知道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县政府办公楼里，张副县长阴沉着脸放下窗帘。
身后，胡玲玲不甘心地问："就这么算了？"
"急什么，"张副县长冷笑，"他以为有村民撑腰就能万事大吉？走着瞧。"
三个字，像三颗冰碴子，坠入初春的暖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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