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本应带来暖意和清晰。
但透过张伟房间那蒙着灰尘的玻璃窗，落在李明眼中的光线，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过于饱和的色彩。
楼下的街道、行人、车辆，像一幅色彩过于浓烈、接近失真的油画。
尤其是那些移动的物体。
一个穿着红色外套的女人匆匆走过，她的身影在李明的视网膜上留下了一道短暂而诡异的猩红色拖影。
一辆驶过的公交车，其庞大的体积似乎在瞬间发生了微小的扭曲，像被无形的热浪扰动了一样。
李明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试图聚焦。
但那种不真实的、仿佛隔着一层劣质玻璃观看世界的感觉，并没有消失。
反而越来越强烈。
他转过身，看向房间内部。
张伟还瘫坐在椅子上，脸色惨白，眼神呆滞，显然也还未从之前的冲击中完全恢复。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对李明说什么。
但传到李明耳朵里的声音，却像是从一个老旧的收音机里发出来的，带着滋滋的电流杂音，音调也忽高忽低，极其怪异。
李明：“……你说什么？”
他听见自己问出了声，但这个声音也同样陌生，仿佛不是从他自己的喉咙里发出来的。
飘忽，遥远，缺乏实感。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提线木偶，身体在按照某个设定好的程序动作，而他的意识则漂浮在几米之外，冷漠地旁观着。
解离。
这个心理学词汇突兀地闯入他的脑海。
不，不可能。
他用力掐了自己手臂一把。
疼痛感传来，不算清晰，有点麻木，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
但这至少证明……他还存在于这个身体里。
他需要冷静。
他需要做点什么“正常”的事情，来确认自己对现实的掌控力。
他决定去洗把脸。
这个简单的念头，执行起来却异常困难。
他走向洗手间的每一步，都感觉脚下的地板在轻微地晃动、起伏，像踩在船甲板上。
他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才能维持平衡，不至于撞到旁边堆积如山的杂物。
好不容易来到洗手间门口。
里面的灯光是那种廉价的、惨白色的节能灯。
映照着发黄的瓷砖和布满水垢的镜子。
他拧开水龙头。
水流出来了。
但那水流在他眼中，是断裂的，不连贯的，像一连串掉落的玻璃珠，而不是持续不断的水柱。
他捧起水，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
这个刺激似乎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他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是他。
但又不是他。
脸色是同样的苍白，眼神是同样的惊恐。
但总感觉……哪里不对劲。
五官的比例？皮肤的质感？
还是……镜子里的影像，似乎比他的动作，慢了半拍？
他尝试着快速地眨了几下眼睛。
镜子里的人影，似乎也跟着眨眼，但那动作迟滞、僵硬，像一个老旧动画片里的卡顿帧。
李明的心脏骤然缩紧。
他猛地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镜子。
墙壁上的瓷砖接缝，那些不规则的黑色线条，在他眼中开始扭动、组合，仿佛要构成某种文字或符号。
水龙头滴水的嗒嗒声，被无限放大，变得像重锤一样敲击着他的耳膜，一声，又一声，带着令人发疯的规律性。
他逃离了洗手间，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了房间。
张伟抬起头，看到他魂不守舍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担忧，或者……是恐惧？
李明己经分不清了。
他觉得张伟的表情也在不断变化，时而担忧，时而冷漠，时而……带着一种隐秘的、看戏般的嘲弄。
是不是……张伟也受到了影响？
还是说……张伟本来就是“网络”的一部分，现在正在观察他崩溃的过程？
不，不能再想了！
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这些毒草般的念头清除出去。
他需要一个焦点，一个能让他确认现实的东西。
他的目光落在了桌子上的一个数字时钟上。
红色的LED数字清晰地显示着时间：07:32。
他盯着那个数字，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在流逝。
这是客观的，是真实的。
但下一秒，他眼中的数字突然开始模糊、跳动。
7变成了模糊的1，3变成了扭曲的8，2像融化了一样。
几秒钟后，又恢复了正常：07:33。
是他的眼睛出了问题？
还是……连时间本身，也开始变得不可靠了？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
如果连时间和基本数字都开始欺骗他，那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
他下意识地去摸口袋里的手机，想看看手机上的时间。
却摸了个空。
他想起来了，他关机了，还取出了SIM卡。
这个举动，在当时是为了安全。
但现在，却让他失去了一个重要的、用来校准现实感的参照物。
他环顾西周。
那些闪烁的路由器指示灯，不再是普通的状态指示。
它们的闪烁频率，在他眼中似乎形成了一种……密码？在传递某种信息？
地板上缠绕的数据线，不再是凌乱的线索。
它们像某种活物，像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随时可能缠绕上他的脚踝。
墙角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他不敢细看。
他觉得自己正在坠落。
从坚实的、逻辑严谨的现实世界，坠入一个光怪陆离、规则扭曲、充满恶意的虚幻空间。
而这个坠落的过程，是如此清晰，如此……无法抗拒。
他能感觉到现实的碎片，正在一片片地从他身上剥离。
像被风化的墙皮，簌簌落下。
留下里面那个赤裸的、脆弱的、即将被未知彻底吞噬的核心。
他必须离开这里！
这个念头变得无比强烈。
这个房间有问题！
张伟有问题！
留在这里，他会彻底疯掉！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扑向门口。
逃出去！
只要逃到外面的街道上，回到阳光下，回到人群中，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他几乎是扑到了门边，手颤抖着去抓门把手。
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
他用力一拧。
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开了！
希望的光芒在他心中亮起。
但就在他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
门板，在他眼前，开始像波浪一样起伏、荡漾。
坚硬的木材质感消失了，变得像一层柔软的、流动的水银。
门把手也开始拉长、扭曲，变成一个怪异的、不断变化的形状。
门外，隐约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不像是正常的楼道声音。
更像是……无数人压抑的哭泣、狂笑、和意义不明的呓语混合在一起。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就在门板的另一侧。
李明僵住了。
他的手还搭在那个扭曲的门把手上，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门外是什么？
逃出去……真的是正确的选择吗？
还是……外面等待他的，是更加彻底的……疯狂？
现实感的最后一层外壳，似乎也在这一刻，悄然碎裂了。
他被困住了。
困在自己崩溃的感知里。
困在这个介于真实与虚幻之间的……噩梦囚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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