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慢慢的“慢”，早己是这条榆树巷，乃至整个汴京城南，都出了名的特色景观。
她抓药慢。
别的药铺伙计，客人递上药方，动作行云流水。
抽屉拉开，“哗啦啦”几声响，戥子一掂，顷刻间便能配齐一服药。
苏慢慢则不然。
每当有客人上门，她会先将药方工工整整地在柜面上铺平。
用一方小小的、色泽温润的羊脂玉镇纸，轻轻压住药方一角。
然后，她会慢吞吞地抬起头。
用那双清澈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眸子，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客人。
她的声音轻柔得像羽毛拂过一般，慢悠悠地问上几句。
诸如“这位客官，您近日饮食如何？可曾贪食生冷？”
“夜间安睡可还安稳？是否多梦易醒，时常盗汗？”
“舌苔能否伸出来让我瞧上一瞧？是厚腻还是薄白，有无齿痕？”
这些问题，看似与药方本身关系不大，却又往往首指病灶的根本。
问完了所有她认为必要的问题，她才会缓缓转过身。
走到那面散发着浓郁药香的、高高的药柜之前。
她并不会立刻动手开始抓药。
而是会先轻轻闭上双眼，微微仰起那光洁小巧的下巴。
如同最虔诚的信徒一般，深深地吸一口气。
仿佛要将这满室沉淀了岁月的药香，都尽数吸入自己的肺腑之中。
与那些沉睡在药屉之中的药材，进行某种不为人知的、神秘的灵魂交流。
然后，她才会伸出那双白皙纤细、骨节分明的小手。
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拉开相应的药屉。
拿起每一味需要用到的药材，她都会先将其放到自己那挺翘的鼻尖之下。
再次闭上眼睛，用她那小巧精致的鼻子，细细地、反复地嗅闻。
仿佛要将这药材的年份、确切的产地、炮制的火候、甚至是否在存放过程中沾染了什么不该有的杂气，都一一分辨清楚。
确认无误之后，再慢悠悠地，将药材放到那杆小巧玲珑的乌木戥子之上。
极其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开始称量。
多一分则减，少一分则添。
她的动作，缓慢得如同被放慢了十倍的无声镜头。
却又带着一种令人感到心安的、不容置疑的精准与严谨。
这份“慢工出细活”的极致严谨，自然也带来了令人有些抓狂的“低效率”。
性子急躁一些的客人，往往等得抓耳挠腮，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冲进柜台里动手。
隔壁“王记肉铺”那个嗓门洪亮如钟、性情也如烈火一般暴躁的王屠户，更是常常在路过苏记药庐时，咧着他那标志性的大嘴，高声打趣道：“我说慢慢姑娘喂！你这抓药的速度，比你奶奶当年裹脚布还要慢上三圈呦！”
“照你这么个不紧不慢的抓法，一天又能做成几单生意啊？要不要王哥我，发发善心，替你掂量几下，让你也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效率？”
苏慢慢算账也慢。
铺子里但凡同时来了三五个需要结账的客人，她那算盘珠子拨得，就如同老牛拉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破旧大车，在泥泞的道路上艰难前行一般。
“噼里啪啦”响得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听得人心里如同有无数只小猫在抓挠一般，焦躁发慌。
她会将每一笔需要计算的账目，都在自己的心里，默默地、仔仔细细地反复核算上好几遍。
确认绝对无误了，才会抬起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天然呆萌与迷蒙之色的小脸。
慢吞吞地，向客人报出最终的总数。
再慢吞吞地，伸出小手收钱、找零。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施了某种神秘的定身法一般，充满了令人感到无奈的、极致的迟缓。
好在榆树巷的街坊邻里，大多都早己熟悉了她的这副特殊脾性。
也都知道这苏家的小姑娘，虽然动作是慢了些，但心眼儿却是难得的实诚可靠。
这么多年来，从未曾算错过任何客人一文钱。
所配的药材，也总是给得足足的，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药效也格外的好。
久而久之，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她的这份独一无二的“慢”。
甚至还将这当成了苏记药庐的一大特色与招牌。
只是偶尔，还是会有些相熟的客人，在等待得有些不耐烦时，忍不住开口打趣她几句：“慢慢姑娘啊，你这算盘，我看可比你的性子，还要再慢上那么三分呢！”
走路慢，说话慢，就连每日的吃饭，也是细嚼慢咽，一丝不苟。
一小碗香喷喷的白米饭，几片碧绿爽口的青菜叶子，她都能仔仔细细地、认认真真地品咂上整整一个时辰。
仿佛她口中正在品尝的，不是什么寻常的家常便饭，而是某种价值连城的山珍海味一般，需要用心体会。
苏半夏为此，愁白了不知多少根头发，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也曾偷偷地，请过不少杏林界的名医高手，来给自家闺女瞧过身子。
甚至，就连那深宫大内之中、医术最高明的御医，他也曾托了不少关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好不容易请来过一位，为慢慢仔细诊断。
然而，所有名医诊断出来的结果，却都出奇地一致——苏慢慢身体康健，气血充盈，五脏六腑并无半分不妥之处，也看不出任何病症。
唯一的、勉强能够算作解释的理由，大概就是……这丫头，天生就是这么个与众不同的慢性子。
又或者，她的魂魄，天生就比别人，少了一半的运转速度？
久而久之，试过了各种办法都毫无效果的苏半夏，也只能无奈地认命了。
自家这个宝贝闺女啊，大约就是上天特意派来，专门磨练他这个当爹的耐心与脾气的。
慢点，就慢点吧，至少乖巧听话，从不惹是生非。
而且，她的心思单纯得就像一张洁白无瑕的宣纸，性子也温和得像一只初生的小绵羊一般，从不与任何人发生争执。
倒也因此，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像一只行动缓慢、却又无害可爱的……小蜗牛？
然而，这只在所有人眼中，都看起来人畜无害、慢吞吞得有些可爱的小蜗牛。
却隐藏着一个，连与她朝夕相处的父亲苏半夏，都丝毫不知道的、天大的惊人秘密——
她的鼻子，异于常人地灵敏！甚至可以说，是拥有着某种近乎妖异的、不可思议的“神通”！
这种超乎寻常的灵敏，并非是旁人所理解的、那种简单的“嗅觉好”而己。
而是，她能够清晰无比地分辨出，空气之中，那些极其细微、极其复杂、甚至其他所有人，都完全无法察觉、也根本无法理解的、各种各样的“味道”。
她能清晰地闻出，清晨的朝露，滴落在青翠的草叶片上之时。
那草叶本身所散发出来的、带着几分青涩的汁液味道，与那沾染在草叶之上的、泥土的独特芬芳。
究竟有几种截然不同的细微层次与各自的来源。
（比如，药庐东边墙根之下那片草地，是带着几分蚯蚓粪便与腐殖质气息的、肥沃的黑土味道；而西边石板缝隙之中，顽强钻出来的那几株，则带着一丝阴暗角落里特有的、苔藓的阴湿气息）。
她能准确地闻出，隔壁豆腐店的王大婶，今日偷偷抹在自己耳后根的那点廉价劣质胭脂之中。
除了那股一闻便知是劣质香精的、有些刺鼻的浓郁香气之外。
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隔夜馊饭”特有的那种、带着几分酸腐的馊味（大概是节俭的王大婶，舍不得扔掉昨日剩下的那点米饭，偷偷藏起来了，准备自己悄悄吃掉？）。
她甚至能够，隐隐约约地，“闻”出人类各种复杂情绪的味道——
谎言，如同那些己经存放过久的、变了质的酸梅汤一般，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令人不适的酸涩与隐约的馊味。
紧张，则像是那些早己生了厚厚红锈的废弃铁器，散发着一种冰冷而又刺鼻的、独特的铁锈腥气。
嫉妒，是那些尚未完全成熟的、青涩的柠檬，在被外力用力挤压之时，所迸发出来的那种，尖锐而又刺鼻的强烈酸涩。
而喜悦，则是暖烘烘的、甜丝丝的，像那些刚刚从热腾腾的蒸笼里取出来的、还冒着袅袅热气的桂花糖糕一般，让人忍不住就想要靠近，想要品尝那份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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