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雪轩是什么地方？
那是当今圣上亲赐给萧世子的清修别院。
内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透着低调的奢华与极致的品味。
而在这里伺候的丫鬟仆役，更是百里挑一。
哪个不是经过层层筛选、魔鬼式严格训练出来的精英之辈？
他们眼明手快，心思剔透，走路带风，办事利索得能让时间都为他们让路。
平日里，自家那位俊美如神祇却也冷酷如阎罗的世子爷。
其行事风格便是“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八个大字的完美写照。
他眼神一扫，众人便知其意。
他薄唇轻启，一道命令下去，半刻钟之内必然得到最精准、最高效的执行，绝无半点拖沓延误。
在听雪轩，“效率”与“精准”几乎是刻在每个人骨血里的生存信条。
稍有差池，便可能要承受世子爷那能将人冻成冰雕的目光洗礼。
他们早己习惯了这种如同上紧了发条般的高速运转，并且以此为傲。
然而，自从苏慢慢——这位被世子爷以一种近乎“绑架”的方式“请”来协助查案的苏姑娘。
如同一滴浓墨滴入清水般，闯入了听雪轩的日常后，这里所有人的信条，都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堪称毁灭性的严峻考验。
就拿最简单的晨起梳洗来说。
负责伺候苏慢慢的二等丫鬟春禾，原本是院里出了名的手脚麻利，能在一炷香内替最挑剔的贵女打理好从发髻到妆容再到衣饰的全套行头，且保证一丝不苟。
可到了苏慢慢这里，“苏姑娘，”
春禾捧着一个盛着三支不同花色玉簪的锦盒，努力维持着脸上温婉得体的标准笑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您瞧瞧，今儿是想用这支白玉海棠的，还是这支碧玉兰草的，亦或是这支点翠梅花的？”
苏慢慢歪着小脑袋，那双总是带着几分雾气的杏眼，在三支其实都差不离的玉簪之间来回逡巡。
一会儿拿起这支，对着镜子比划比划，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思考什么宇宙难题。
一会儿又拿起那支，在发间试了试，又慢悠悠地放下，仿佛那簪子有千斤重。
春禾捧着锦盒的手，从最初的稳如磐石，到后来的微微颤抖，再到最后的几近麻木。
她眼睁睁看着窗外的日头从刚冒出头到越升越高。
心中那一百只小爪子己经把她的心肝脾肺肾都挠了个遍，脸上还得努力维持着“您请随意，奴婢不急”的专业素养。
半个时辰后。
当苏慢慢终于慢吞吞地、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像是下了天大决心般，指了指最初春禾就推荐过的那支点翠梅花簪，
小声说了句“就这个吧，好像还行”时，
春禾几乎要喜极而泣，心中却在疯狂咆哮：“我的苏祖宗喂！您再选下去，奴婢这胳膊都要捧成听雪轩门口的石狮子了！不就是一支破簪子嘛！啊啊啊！”
再比如，从苏慢慢居住的偏院“暖香坞”到萧夜白日常处理公务的“问心书房”，总共不过百十步的距离。
寻常丫鬟腿脚快些的，提着裙摆小跑，一盏茶的功夫都能打个来回。
可这段路，在苏慢慢脚下，却仿佛是西天取经般漫长而艰辛。
负责引路的小厮墨言，平日里也是个机灵通透、步履轻快的半大孩子。
此刻，他却只能强行将自己的步速调整到与乌龟爬行相当的频率。
他往前走出三五步，便不得不停下来，优雅地转身。
摆出一个“苏姑娘，这边请，青石板路滑，您慢些走，不急，奴才在这儿候着您”的恭敬姿势。
然后，趁着苏慢慢低头研究地上长出的一朵无名小蘑菇，或者抬头追逐一只翩跹飞舞的蝴蝶的空档。
他会飞快地抬起袖子擦一把额头上急出来的细密汗珠，心中默念一百遍院里管事嬷嬷的教诲：“世子爷的贵客，世子爷的贵客，不可催，不可怨，违者家法伺候。”
他甚至亲眼见过，苏姑娘为了等一只蜗牛慢吞吞地横穿过小径，硬生生在原地站了半柱香的功夫，还饶有兴致地跟那蜗牛“说”了几句话！
墨言当时的心情，简首比吞了一百只苍蝇还难受。
而最让听雪轩上下感到“度秒如年”的，莫过于苏姑娘协助世子爷“辨识证物”之时了。
那一日，问心书房外间的暖阁里，临时辟出了一块空地。
长案上按照世子爷的吩咐，整齐陈列了十数件据说是从案发现场或相关人等处搜罗来的衣物、饰品、信笺等物。
每件物品都由一名手脚利索的侍卫或丫鬟小心看管，预备着按苏姑娘的指示，逐一呈上供她“嗅辨”。
萧夜白端坐于上首，面沉如水，目光锐利。
他需要苏慢慢从这些看似寻常的物件中，找出任何与案情相关的“气味线索”。
第一件证物，是一方沾了些许不明污渍的素色锦帕。
由侍卫甲用一双特制的乌木长筷小心翼翼地夹着，恭敬地递到苏慢慢面前，悬而不落，以便她观察和嗅闻。
苏姑娘先是盯着那锦帕看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仿佛要用眼神把帕子盯出个洞来。
侍卫甲举着筷子的手，从最初的纹丝不动，到后来手腕开始微微发酸。
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额角有汗珠正悄悄凝聚，心中早己是万马奔腾：“我的苏姑娘喂，您倒是闻啊！这帕子它自己不会说话，也不会自己交代罪行，更不会散发出金元宝来啊！”
终于，苏姑娘伸出了她那纤细的手指，慢悠悠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示意侍卫甲将锦帕再凑近一些。
然后，她并没立刻将鼻子凑上去，而是又指挥着侍卫甲将那锦帕翻来覆去，对着窗格透进来的光线照了照。
甚至还伸出小指头，极轻极慢地碰了碰那污渍的边缘。
一旁的丫鬟乙，负责记录苏姑娘可能会有的“嗅辨心得”（如果她能开口的话）。
手中的狼毫笔都快被她无意识地捏出水来了，手腕也酸得不行，可面前的雪浪笺上依旧是空空如也，连一个墨点都未曾落下。
好不容易，苏姑娘总算将那只小巧玲珑的鼻子，凑到了那方锦帕的上方，距离约莫一指。
只见她闭上双眼，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着，那神情，专注而虔诚。
仿佛不是在辨识什么罪案证物，而是在与天地神灵进行某种神秘的、不为人知的沟通。
这一闻，又是半晌。
侍卫甲感觉自己的胳膊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肌肉己经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他偷偷向立在一旁，负责递上第二件证物的侍卫丙递了个“兄弟，快来接力，我快阵亡了”的求救眼神。
侍卫丙则面无表情地回以一个“挺住，世子爷看着呢，为了俸禄，也为了小命，你给我像块石头一样杵稳了！”的悲壮表情。
“这个帕子”苏慢慢终于睁开了眼睛，长长地、慢悠悠地舒了一口气。
声音细细的，带着几分刚从神游中回过神来的迷糊。
“好像有很淡的栀子花香。”
“还有一点点嗯，像是放了几天的厨房油烟味儿。”
“还有一缕几乎闻不到的马厩的干草味？”
萧夜白那深邃的凤眸之中，沒有丝毫波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也示意侍卫甲可以退下了。
侍卫甲如蒙大赦，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到一旁，赶紧甩着自己那快要断掉的胳膊。
侍卫丙则硬着头皮，捧着第二件证物——一支男式的、看似普通的银质发簪——视死如归地上前。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暖阁内的气氛，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缓慢与众人强压的焦灼中循环往复。
苏慢慢以她那雷打不动的“慢”节奏，逐一“品鉴”着每一件证物。
她时而要求侍卫将衣物抖开，让她站在下风口闻。
时而要求将小巧的饰品凑近了再凑近了，几乎要贴到她鼻尖。
时而又会对着一件看似平平无奇的物品发起长达一刻钟的呆，仿佛在神游天外，与周公讨论案情。
那些平日里在校场上生龙活虎、杀伐果断、行动如风的侍卫们，此刻个个都像是被施了最恶毒的定身咒，一会儿举高，一会儿放低，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脸上还得努力维持着恭敬而毫无怨言的“我是专业工具人”的表情。
而萧夜白，自始至终都只是安静地坐在上首，神色冷峻地看着这一切。
那张冰山般的俊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起伏，唯有那偶尔在紫檀木扶手上无意识轻叩着的修长手指，泄露了他内心深处，或许也并不如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无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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