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用龙袍的袖子擦拭着书面上的灰尘，用手翻看着书。一页一页…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张居正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陛下，为君之道，在于明辨是非，在于知人善任，在于体恤民情，在于…”那些话语，曾经是他最珍视的教诲，是他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感受到的唯一一丝温暖和指引。
朱翊钧的鼻子一阵发酸，眼眶也有些。他感恩，他真的感恩。如果没有张居正，没有这位“帝师”，他恐怕早就被这波涛汹涌的朝堂吞噬，或者，成为一个只知道享乐的昏君。父皇早逝，留下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是张居正，以一人之力，硬生生撑起了这摇摇欲坠的局面，为大明带来了十年的短暂中兴。
可是，感恩，并不能掩盖一切。
他的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瞬间又跳回了现实。张居正的专权，他对自己的不尊重，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掌控欲…“皇上”，他虽然总是这样称呼自己，却从未有过一丝君臣之礼。在他面前，自己更像是一个需要被教导、被监督的学生，而非九五之尊的皇帝。
“朕是皇帝，是这大明的天子！”
他猛地握紧了手中的书，手指用力得几乎要将书页捏碎。果然，因为用力过猛，《帝鉴图说》的一页被他掐得皱皱巴巴，甚至有些破碎的裂痕。纸张的纤维在撕裂，就像他此刻被撕裂的心。
他想要做一个像书中那些圣君一样的明君，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大明重现辉煌。可现实呢？冯保家财万贯，张居正生活奢靡，他们要求他躬行节俭，要求他守礼法，要求他宵衣旰食，自己却活得那么滋润，那么风光。
他披星戴月，夙衣缩食，不敢有丝毫懈怠，为了什么？为了那些虚假的“中兴”美名？为了那些臣子们口中的“圣明”？
他想要的，是真正的权力，
“张居正…”他低声呢喃，这个名字，如同一个魔咒，缠绕了他十年，如今，却成了他心头最深的恨。
他明白，就算自己不去动张家，张居正死了，那些蛰伏己久的政敌也会跳出来，继续弹劾，继续攻击。这股风潮，己经形成，无法阻挡。他只能顺应它，利用它，才能平息风波，巩固自己的权力。
如果自己力保张居正的家人，会被说成什么？昏聩不明？纵容贪官？
那样，就会有更多的张居正跳出来，就会有更多的冯保出现，那样的话，他这十年来的隐忍和付出，就全白费了。
张家，必须做出牺牲。他们的财富，他们的名誉，甚至他们的性命，都必须成为堵住百官之口的筹码。这是唯一的办法，也是他唯一能选择的办法。
这个念头，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刺破了他心中最后一丝温情。他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试图平复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愤怒与痛苦。
他再次看了一眼那本《帝鉴图说》，封面上的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十年前，它是他的指路明灯；十年后，它却成了他心头的一根刺。
摇了摇头，像是要甩掉那些纷乱的思绪。他不再犹豫，猛地将书扔到了身旁的烛台上。
“嗤——”
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燃，火苗迅速蹿起，舔舐着熟悉的文字和图画。朱翊钧静静地看着，没有躲避，也没有阻止。他看着那火苗越来越大，将书的轮廓吞噬，只剩下跳动的光和热。
他仿佛看到了十年前那个教导他的张居正，看到了他眼中的期许，也看到了他眼中的不屑；看到了自己从一个懵懂少年成长为今日的帝王，也看到了自己在这成长过程中所承受的屈辱与痛苦。
火苗蹿到了他的手指尖，一阵尖锐的疼痛传来。他才猛然惊醒，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己经被烧去大半的书甩开，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余下的书页还在地上挣扎着，冒着黑烟，很快也化为一堆灰烬。
朱翊钧低头，看着那摊灰烬，像是在看一段彻底终结的过往。他抬起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迷茫和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绝，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低下头，对着那地上的灰烬，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斩断过往的决绝：
“先生…我们的恩怨，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这句话，是对张居正的告别，也是对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曾经充满感恩与敬畏的少年的告别。
养心殿外，书燃烧留下的那股焦糊味还在若有若无地飘散，混合着檀香的气息，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张诚站在殿外，鼻子抽动了几下，那股刺鼻的味道让他心里发紧。
“吱呀——”张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还是推开了殿门。他动作放得很轻，尽量不惊扰到殿内那个沉默的身影。然而，殿内并非毫无察觉。
在张诚踏入门槛的瞬间，他猛地转过身来。那张年轻却己显疲惫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张诚吓了一跳，连忙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皇……皇上，奴才闻到……闻到殿里有味儿，不像是檀香，斗胆进来查看，不知……不知皇上是否安好？”
朱翊钧没有看他，目光依旧冰冷，说道：“滚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是是是，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张诚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连声应着，一边“啪啪”地自己掌嘴，那清脆的巴掌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皇上息怒，奴才该死，奴才眼拙，不该擅闯圣听……”
他一边掌嘴，一边偷偷抬眼瞄向朱翊钧，却只看到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心里越发没底。就在这时，他灵机一动，想起一个或许能缓和气氛的话题，于是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试探：“皇上……郑娘娘那边，派人送了些点心和茶水过来，说是……说是给您用。您看……”
“郑梦境？”朱翊钧听到这个名字，眼神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但瞬间又被冰封起来。他猛地想起，今天确实答应过要去万安宫看郑娘娘，可他心绪烦乱，早将这事抛到了九霄云外。想到自己竟然失约，他看向张诚的眼神更加冰冷，
“既然送来了，那就放下吧。”他的声音依旧冷得像冰，但那“放下吧”三个字，却比刚才的呵斥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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