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洪水退去的第七日,苏禾站在被淹过的试验田边,脚下的泥土还泛着腥气。
曾经齐腰的稻苗只剩半截秸秆,在风里摇晃着枯槁的穗头。
王海蹲在田埂上,用镰刀刮去靴底的淤泥,刀刃碰到一块硬东西——是半颗去年的灵泉稻种,被洪水泡得发胀,却还透着股子倔强的青色。
“队长说,要把地翻了种玉米。”王海把稻种塞进裤兜,“公社拉来的玉米种子,堆在晒谷场呢。”
苏禾弯腰捡起一根稻秆,指尖划过干枯的叶脉:
“玉米亩产才三百斤,哪够吃?”她转头看向远处的河堤,那里还堆着防汛剩下的沙袋,像一道灰色的伤疤横在绿色的田野间。
两人刚走到村口,就听见生产队长王富贵的大喇叭响起来:
“全体社员注意!下午去晒谷场领玉米种,过时不候!”
苏禾皱眉,拽着王海往晒谷场跑,却见王富贵正站在种子堆前,给每个村民发号牌:
“一家限领两斤,多的没有!”
“王队长,”苏禾挤到前面,“试验田的地还没翻,能不能先给我们留些种子?我们想试试灾后补种。”
王富贵斜睨她一眼,吐了口旱烟:
“补种?你以为地是你家炕头,想种啥种啥?县上刚下文,今年一律种高产作物,你那稻子——”
他故意拖长声音,“就算活过来,也是资本主义的苗,长不成社会主义的粮!”
人群里响起一阵哄笑,苏禾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王海往前半步,挡住她与王富贵的视线:
“玉米种,我们不要了。”他的声音像块冷铁,“试验田的地,我们自己翻。”
王富贵冷笑:
“行啊,有种别找公社借农具!”
午后,苏禾和王海在仓库角落找到半套生锈的犁具。
王海蹲在地上擦犁头,阳光透过瓦缝照在他后颈,晒脱的皮混着汗水,显得有些狼狈。
苏禾递过一块面饼:
“先吃点,下午还要翻地。”
他摇头:
“你吃,我不饿。”
她想起去年饥荒时,他也是这样,把最后一块饼掰碎了塞给她。
两人用木板车拉着犁具去试验田,路过村东头时,王婶抱着个瓦罐追出来:
“小苏啊,这是家里的陈年老麦种,你要不嫌弃……”
苏禾愣住,王婶前些日子还在背后说她闲话,此刻却红着脸把瓦罐塞进她怀里。
“婶子,谢谢您。”苏禾轻声说。
王婶摆摆手,匆匆走了,留下一句:
“别让队长看见。”
翻地时,王海执意让苏禾在田边歇着,自己握着犁把来回走。
九月的太阳依然毒,他的背心很快被汗水浸透,露出肩胛骨下的旧疤。
苏禾想起在仓库被王富贵追赶的那个夜晚,他也是这样挡在她身前,用身体护着她和那些珍贵的资料。
“我来换你。”
她走过去,伸手去接犁把,被他轻轻推开:
“你手嫩,别磨破了。”
首到黄昏,两亩多地才翻了一半。
苏禾蹲在田头喝水,看见王海坐在不远处的土堆上,头靠着犁具打盹。
她悄悄拿出随身的笔记本,翻到夹着1957年照片的那页,照片里的女知青站在稻穗前,嘴角扬起的弧度竟和自己此刻一模一样。
她摸了摸照片背后的字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苏知青,”是小张知青,怀里抱着个布包,“我把家里的稻种带来了,虽不是良种,但……”
他红着脸放下布包,“我相信你和王大哥。”
苏禾鼻子发酸,正要说什么,又看见几个年轻社员抱着种子走来,都是平日里帮着移栽秧苗的。“我们也带了!”“我家还有半袋!”
王富贵的骂声从村口传来:
“你们这是搞小集团!走资本主义路线!”
王海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泥土,迎向气势汹汹的生产队长。苏禾握紧笔记本,跟在他身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和他的脚步声重合在一起。
“王队长,”苏禾举起笔记本,“这是1957年的双季稻试验记录,里面写着灾后补种的方法,只要在秋分前播下种子,用草木灰拌种——”
“少拿破纸片子唬人!”王富贵伸手来夺,被王海一把抓住手腕。
“放开!”王富贵挣扎着,“我要去公社告你们!”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的轰鸣。是县农技站的陈站长,他跳下拖拉机,手里挥舞着一份文件:
“王富贵!你给我听好了!县上批准了苏禾同志的灾后补种方案,这是介绍信!”
王富贵瞪大了眼睛,陈站长继续说:
“人家小苏是学霸,人家的方案科学!你再敢刁难,我就上报公社,撤你的职!”
看着王富贵灰溜溜地走了,苏禾终于松了口气。
陈站长拍了拍她的肩膀:
“小苏啊,听说你找到了1957年的资料?走,带我去看看,咱们一起研究研究。”
苏禾点头,转头看见王海站在夕阳里,嘴角微微上扬——
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笑得这么明显。
深夜,试验田里点起了马灯。
苏禾和王海蹲在刚翻好的地里,用草木灰拌着各家凑来的稻种。
他的手很大,拌种时却格外仔细,生怕弄碎了种子。
“知道吗?”苏禾轻声说,“1957年那个戴眼镜的知青,和我长得特别像。”
王海转头看她,月光落在他睫毛上,像撒了把碎星:
“嗯。”
“你说,这是不是缘分?”她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是。”
拌好种,两人躺在田埂上,望着漫天星斗。远处的河堤上,防汛的灯笼还亮着,像一串模糊的光斑。
王海伸手,指着北斗七星:“像不像咱们的试验田?”
苏禾笑了:“哪儿像?”
他认真地说:“都亮着。”
她侧头看他,发现他耳尖红了,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
秋风掠过田野,带着泥土和草木灰的气息。
苏禾想起白天王婶塞给她的瓦罐,里面除了麦种,还有张纸条,上面写着:
“姑娘,婶子错了,你是对的。”
她转头看向王海,他己经睡着了,呼吸均匀,手还紧紧攥着裤兜里的那颗稻种。
她轻轻抽出他手里的种子,放在自己掌心。种子的表皮己经裂开,露出一点嫩黄的芽。苏禾笑了,把种子埋进身边的土里——
就像把希望埋进了秋天的泥土里。她知道,无论多少风雨,只要他们在一起,这颗种子终会破土而出,长成比星星更亮的稻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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