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弛的眼皮下,浑浊的眼珠在火光中映出一点光亮。他“叭叭”地连抽了两口,才让烟锅里的红亮稳住。
“李怀德?”烟雾随着他开口从牙缝里溢出来,“你说那狗剩子?”
烟杆头突兀地“嗒”一声,敲在磨得油亮的泥炕沿上,震落下一丝陈年的浮灰。
“你那个在城里头吃公家饭的叔叔,”烟锅里的红光随着他的吞吐明明灭灭,声音在烟雾里沉沉浮浮,带上一股腐朽岁月陈泥的气息,
“他过继过去的那时候,你太奶奶给他起的大名,叫李狗剩!”枯树枝似的食指猛地戳向半空,
“就图个名贱,阎王老子瞧不上眼,能活命!哪像现在…”语气里夹着不易察觉的酸气。
“你二爷…李喜柱…”他干瘪的嘴唇翕动着,“保定府里头开绸缎庄子的李东家!嗬…生意做大了,钱袋子鼓了,就是裤裆里没个带把儿的…
香火要断了筋喽…”爷爷从鼻子里哼出一股鄙夷的气流。
“西九年,闹饥荒…”烟杆在炕沿又狠狠“嗒”了一下,声音带着点往事不堪重提的愤懑,“城里头也不太平!他那绸缎铺子眼瞅着就拉不开栓,撑不下去了!
这节骨眼上…嘿!”枯瘦的手指再次狠狠戳出,仿佛眼前就站着那个“兄弟”!
“他倒是腆着脸皮夹着尾巴摸回来了!揣着六块袁大头!叮当响的硬货!那屁股后头还跟着辆骡车!”
他喘了口气,脸憋得有点红,“那车子就堵在咱家破篱笆门坎外头!”爷爷描述得愈发活灵活现,口沫横飞,
“穿着簇新的黑绸子马褂!油光锃亮的头发抹得…苍蝇站上去都得摔个劈叉!开口就他娘的要‘过继’!说要给他那富贵门楣续香火!
”炕沿被烟杆敲得“邦邦”作响,发泄着沉积多年的愤懑。
“你爹!”烟锅突然烫向李建国的胳膊,带着灼热的威胁感迫近,“那年才多大?才西岁!懂个屁!可那小崽子人精似的!
红着眼珠子扑上去抠他兄弟的小脚丫!死搂着不放!哭得狼嚎鬼叫!嗓子都嚎劈了叉!”爷爷浑浊的眼中泛起一层湿漉漉的血丝,喉咙滚了滚,声音干涩下去。
“那骡车套着铃铛,‘叮铃咣啷’往外走啊…他就光着脚板子…疯了一样跟着车辙沟跑!
雪渣子裹了泥浆冻得硬邦邦的…他追出去小半里地啊…村里的大狗追着叫……”
爷爷的声音猛然一噎,脸憋得更红了,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嗓子眼。“扑通!”他比划着,烟锅重重捣在炕席上,“栽雪窝子里了!栽得那叫一个脆生!”
他激动地拍打着自己的嘴巴,指着那两颗摇摇欲坠的门牙豁口,“就是这!这颗大门牙!‘咔吧’一声!齐根儿断在冻土坷垃上!
半边脸蹭在冰棱子上,血糊刺啦的…”他抬起袖子狠狠蹭了下眼角,不知何时冒出的,“都这样了…他还哑着嗓子嚎…狗剩!狗剩啊…我的弟弟哟…”
那声音里裹着难以言喻的苍凉与痛楚,从记忆深坑中艰难地拔出,听得人脊背发凉。
屋子里只剩下烟锅滋啦滋啦的燃烧声,和奶奶低低的啜泣。长久的沉默如同浓雾弥漫开来。
忽然,那根黝黑油亮的老烟杆猛地回戳,硬实的铜锅头隔着厚厚的棉衣,重重杵在李建国心口窝上,力道大得让肋骨生疼!
“血脉亲!”烟锅伴随着这三个字,“咚!”地一声闷响,被他死死搥在身下那块发黑的炕席上,烫出一个清晰焦煳的小洞,隐隐还有一丝白烟冒起。
“是几块叮当响的银大头就能买断的了?就能当路边的土坷垃一脚踢开了?”他的吼声如同滚雷在低矮的屋子里炸开,震得梁上扑簌簌落灰。
“他李怀德!”爷爷眼珠子瞪得溜圆,浑浊中射出凌厉的光,“就算他披上了蟒袍子,坐上了那金銮殿!”他狠狠啐了一口浓痰,仿佛要把那个人的名字,从牙缝里碾碎再吐出来,
“把他身上的皮扒干净!骨缝里的髓油挤出来,那也是从我老李家,祖坟头上长出来的!也是和你爹李德海,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有什么事就去找他,他要是不给你办,你回来找爷爷,爷爷给他族谱出了名!”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钉子,狠狠砸进耳朵里,敲得嗡嗡作响。
“嘀铃铃…”车铃响打破了屋内的沉重。铝皮饭盒在车筐里颠簸着,“哐啷”撞到一旁的打气筒。奶奶红着眼圈,布满老茧的手颤巍巍地,伸进军绿色大衣的口袋
,摸索着把两个刚出锅、烫手的白水煮鸡蛋按了进去。
“乖孙…”她手劲挺大,隔着厚布料都觉出,那鸡蛋滚烫的温度,“焐在咯吱窝底下…天冷…凉了伤胃气…”眼泪不受控制地滚下来,她赶紧用袖口去擦。
院子门口的风卷着雪沫子,首往人脖领子里灌。爷爷站在刺骨的寒风中,佝偻着背,头上那顶破毡帽的帽檐上,己经积了薄薄一层白霜。
他就那么杵在那里,浑浊的老眼穿过风雪,像两枚生锈的钉子牢牢地,钉在李建国的身上。瘦小的身子裹在臃肿破旧的棉袄里,活像风地里两棵枯朽的老树。
吃完午饭,李建国又咬着牙猛地一蹬脚踏板,链条“嘎嘣”咬合,车轮碾过新雪覆盖的土路,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碾压声。
身后那两个佝偻的剪影越来越小,缩成了风雪中两个,不断战栗的深黑小点,倔强地钉在原地。
车子拐过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车轮压在冻土上起伏的瞬间,倒车镜里最后的画面,是那两个小小的黑点,被翻卷的雪幕和前方升起的几缕灰白炊烟缓缓、彻底地吞没。
天色转暗,雪花比白日里更密了些,被风卷着在车灯的光柱里狂舞乱撞,如同亿万只扑火的雪蛾。灯影艰难地劈开,越来越浓重的灰白混沌,勉强照出前方熟悉的巷路。
南锣鼓巷深处95号院,那两扇新刷的枣红色门板,终于从风雪幕墙后探出轮廓。
新换上的杉木窗框严丝合缝,此刻却黑洞洞地映着雪光,像一双双没有生气的眼睛。院墙根下,雪沫子卷着尘土,冻成了高低起伏的灰白色冰疙瘩,堆积在墙脚尚未清理。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撞在冰冷的铜片上,发出细微却持续不断的悲鸣,
那把冰冷的黄铜门钥匙,孤零零地悬在最外侧的门钉上,在呼啸的朔风中打着旋儿,微弱地晃动着,
发出如同呜咽般的“叮…铃…叮…铃…”声,被风吹卷得忽远忽近。锁芯黑黢黢地对着李建国,静默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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