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来得又急又凶，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要将青石镇南郊的茅草屋碾进泥里。苏青禾攥着半湿的粗麻布巾，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床板上的妇人猛地弓起身子，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混着雷声炸开，震得梁上陈年的蛛网簌簌飘落。
“禾儿……”陶碗摔在地上裂成三瓣，褐色的药汁浸透苏青禾补丁摞补丁的裤脚。她扑到床前时，母亲的手正死死抠着胸口，指节泛出青白，像是要把肺腑里那团作祟的邪气硬生生挖出来。
苏青禾抓起墙角最后半截当归，却被母亲枯瘦的手扯住衣角。赵氏惨笑着抹去唇边血沫，凹陷的眼窝里浮着层浑浊的灰，“陈郎中的方子……咳咳！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吃得起的……”话音未落，又是一串带血的咳嗽，溅得褪色的蓝布被面上绽开星星点点的暗红。
雨点子砸在脸上生疼，苏青禾却跑得比山涧的野鹿还急。路过村口歪脖柳树时，湿透的粗麻裙裾勾住断枝，“刺啦”一声裂开半尺长的口子。她赤着脚冲进镇东头的长街，青石板缝隙里溢出的雨水裹着烂菜叶，漫过脚踝时冷得人牙关打颤。
杏林堂的乌木牌匾在雨幕里泛着冷光，她“扑通”跪在石阶前时，积水瞬间漫过膝盖。门缝里飘来一缕苦艾香，小学徒探出头乜她一眼，鼻梁上的雀斑随着撇嘴的动作挤成一团：“师父说了，诊金二十两，先钱后脉。”
堂内传来药杵碾磨的声响，像是钝刀子刮在耳膜上。苏青禾猛地扯下颈间红绳，沾血的铜钥匙拍在门框上：“这是我家的地契！后山还有三亩药田……”
陈仲景端坐在太师椅上，玄色绸衫袖口绣着银线云纹，戴着麂皮手套的右手不紧不慢地捣着药臼。他抬眼时，眉间那道竖纹深得像刀刻，“苏姑娘，令堂得的是肺痨。”青黛色的药汁顺着石臼纹路蜿蜒而下，“按《千金方》需用百年老参做药引，你拿什么换？命吗？”
檐角铜铃被风吹得叮当乱响，苏青禾盯着他手套边缘露出的疤痕。三年前猎户们嚼舌根的话突然涌上心头——据说陈大夫刚来镇上时，右手五指血肉模糊，像是被人生生掰折过。
“我能干活！”她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湿发黏在惨白的脸颊，“采药、晒谷、劈柴……什么脏活累活都行！”
惊雷劈开雨幕时，苏大山拖着瘸腿撞开杏林堂的院门。蓑衣下的独眼赤红如血，空荡荡的右袖管被风卷得啪啪作响：“禾儿回来！姓陈的十年前见死不救害死你阿爷，如今又要骗你当牛做马！”
苏青禾被父亲铁钳似的手攥得生疼，却瞥见他手背上深褐色的烫疤——那年山洪冲垮药田，父亲为护她被滚石砸断胳膊，镇上的郎中嫌他们付不起诊金，硬生生把溃烂的手臂锯了。
“可全镇只有他能治肺痨！”她突然发了狠，低头咬在父亲手背上。铁锈味在口中漫开时，苏大山踉跄着松了手，浑浊的独眼里滚下泪来：“你娘要是知道……”
赵氏的气息己弱得像风中残烛。苏青禾将地契塞进襦裙夹层，抓起灶台上的剪子抵住咽喉：“娘若死了，我立刻下去陪您！”剪子尖戳破皮肤时，一滴血珠落在母亲干裂的唇上。
暴雨冲刷着窗棂上龟裂的窗纸，赵氏浑浊的眼里突然迸出异样的光。她哆嗦着摸出枕下褪色的荷包，抖出枚刻着凤纹的玉牌：“去……去求他……”玉牌摔在床沿时裂成两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苏青禾瞧见内侧刻着细小的篆文，却被母亲枯爪般的手攥住腕子：“若他不应，你就说……说陶然居的杏花该开了！”
子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杏林堂的灯笼早己熄灭。苏青禾跪在积水里，玉牌攥在掌心沁出凉意。她忽然想起七岁那年，母亲盯着镇上来往的马车发呆，嘴里喃喃着“陶然居的杏花糕最是香甜”。
“陈仲景！”她突然扯着嗓子喊，惊飞了檐下避雨的乌鸦，“陶然居的杏花该开了！”
二楼轩窗“吱呀”推开半扇，暖黄的烛光漏出来。陈仲景执灯的手骤然一颤，灯油泼在窗棂上燃起一簇幽蓝的火苗。他玄色的衣袖在风里翻卷如鸦羽，声音却比檐下结冰的铜铃还冷：“苏姑娘，学医是要剔骨削肉的。”
苏青禾挺首了脊背，雨水顺着下巴滴在裂开的玉牌上。凤纹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芒，她望见母亲咳在帕子上的血渍正在雨水里洇开，像极了后山春日里突然绽放的野杜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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