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针跪在泥水里，额头顶着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野草。雨水顺着脖颈灌进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衫，后背早被药铺伙计泼的洗脚水浸透，混着腥臊味黏在皮肤上。他盯着眼前两扇黑漆木门，门缝里漏出的烛光像一条金线，割裂了门外跪着的少年和门内端坐的老掌柜。
“陈皮都霉成粪渣了，还想当拜师礼？”门内传来茶盏磕桌的脆响，老掌柜的嗓音比雨水还冷，“滚远些！别脏了我家地界！”
少年没动。
他怀里紧抱着油纸包，雨水早把外层泡烂，露出里头黑褐色的陈皮。这是阿爹临死前从炕席底下摸出来的——老人咳出的血沫染红了半边枕头，枯树枝似的手死死攥住他腕子：“去仁德堂…找陈…”最后一个字被血呛在喉咙里，再没机会说出口。
“晦气！”门猛地拉开半扇，穿绸衫的胖伙计拎着铜盆出来，盆沿还挂着皂角沫，“掌柜的说了，再跪就报官！”
铜盆当头浇下。
混着死皮碎屑的污水泼了满脸，林九针下意识闭眼，听见油纸包落地的闷响。他扑过去抢，膝盖在青石板上磨出血痕。陈皮散在泥水里，有个硬物硌着掌心——半块残缺的玉牌从霉烂的果皮里露出来，阴刻的“鬼”字被血沁得发红。
“什么东西？”胖伙计的皂靴踩住他手背。
少年突然暴起。
他像头被逼到绝境的狼崽子，一口咬在对方腿肚上。胖伙计嚎叫着摔进雨里，药铺檐下挂的“妙手回春”匾额晃出虚影。林九针攥着玉牌往山下跑时，听见身后此起彼伏的犬吠。
暴雨冲刷着乱葬岗的新坟。
林九针蜷在阿爹坟头的草席下，玉牌紧贴胸口。白日咬人时迸裂的虎口还在渗血，把残缺的“鬼”字染得更艳。他盯着掌心交错的血痕，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黄昏——阿爹咳得首不起腰，却执意摸去后山采药，回来时攥着这把陈皮说是救命的东西。
“儿啊，仁德堂…”老人每说半句就要喘半晌，“陈…陈师傅…”
雷声碾过山梁。
少年突然僵住。草席缝隙外，一双沾满泥浆的布鞋停在坟前。往上是打着补丁的灰布裤管，右腿比左腿短了三寸，蓑衣边缘还在滴水。
“陈皮哪来的？”沙哑的男声混着酒气。
林九针攥紧生锈的柴刀。
那人蹲下来，蓑帽下露出半张满是疤痕的脸。火光乍亮，酒葫芦里泼出的烧刀子淋在玉牌上，那个“鬼”字突然浮出细如发丝的金线，在雨夜里织成半幅星图。
“明日寅时。”瘸子把酒葫芦塞进少年怀里，转身时右腿发出机括转动的轻响，“带着玉牌去后山乱石滩。”
林九针爬起来追了两步，却见那人身影在竹林外晃了晃，竟像溶进雨幕般消失了。葫芦里残留的酒液晃荡着，混进脸上滚烫的泪。他跪在坟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背后新垒的土堆被暴雨冲垮一角，露出阿爹来不及闭上的眼睛。
竹林深处，陈瘸子倚着老槐树灌下最后一口酒。远处坟头晃动的火光里，少年正用草叶替亡父清理口鼻中的污泥。他摸出怀里泛黄的照片，上头穿长衫的男人抱着婴孩站在仁德堂匾额下，与自己有七分相似的面容被火折子舔成灰烬。
“师兄，你儿子比你有种。”酒葫芦砸在碑石上迸裂，惊飞夜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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