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山阴城外的徐山。江南的春天本该明媚,但这日却格外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细密的雨丝无声飘落,濡湿了山间的草木,也浸透了送葬队伍的素服。
王阳明一身粗麻斩衰,赤足站在泥泞的山道上。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流淌,与未干的泪痕混在一起。
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短短数月,仿佛苍老了十岁。他亲自扶灵,沉重的棺木压在他的肩上,也压在他的心头。
“祔葬于徐山。” 这是家族的安排,将诸氏安葬在王家先人的墓侧。新挖的墓穴散发着泥土的腥气,黝黑的洞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光明。当棺木缓缓沉入其中,泥土开始覆盖,王阳明站在最前方,身体微微颤抖。
他抓起一把冰冷的湿土,撒向棺椁。泥土落在棺盖上,发出“噗噗”的轻响,如同心碎的声音。黄土一点点掩埋了承载西十年的记忆。这一刻,他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
功名利禄、心学大道,在这生死大限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他感到自己的一部分,也随着那黄土一同埋葬了。
雨一首下着,模糊了天地,也模糊了生死的界限。送葬的人群陆续散去,只剩下王阳明和几个心腹弟子。他屏退了旁人,独自一人跪坐在新起的坟冢前。墓碑冰冷,上面镌刻着“新建伯夫人诸氏之墓”。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拂过冰冷的碑石,如同当年拂过妻子温润的脸颊。
没有言语,只有无声的泪水混着雨水,滴落在坟前的泥土里。他仿佛一尊石像,与这凄风苦雨中的新坟融为一体,守望着这份刻骨铭心的失去。
时间在哀思中缓慢流淌。王阳明遵守古礼,为亡妻守丧。府邸依旧沉浸在肃穆之中,但外界的纷扰并未停止。求学的士子从西面八方涌来,聚集在稽山书院。
他们渴求心学的智慧之光,而书院,正是王阳明在精神废墟上试图重新点燃的火炬。
这一日,稽山书院内。窗外是江南初夏的绿意,蝉鸣初起。王阳明端坐于讲堂之上。他比前几月清瘦了,但眼神深处洞察世事的锐利与深邃,并未因丧妻之痛而磨灭,反而在悲怆后沉淀出一种沉静的力量。只是那力量深处,仍掩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和苍凉。
讲学的内容,是关于《六经》。台下弟子屏息凝神。王阳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讲堂中:
“圣人之扶人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 他缓缓扫过一张张渴求知识的面孔,“这就像那富裕人家的父祖,忧虑他那丰厚的产业、库藏的积蓄,担心子孙后代遗忘散失,最终落得困顿穷苦,无以自存。于是,他详细地登记造册家中所有财产,留传给子孙,让他们世代守护这些产业库藏的积累,得以享用,从而免于困穷的忧患。”
王阳明停顿一下,拿起案几上的一卷书册,轻轻着:“故《六经》者,何物?不过是我们‘心’的记籍册簿罢了!而《六经》所蕴含的实质真理,本就完备地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中!如同那产业库藏中实实在在的金银财货、米粮布帛,种种色色,都实实在在地存放在那富户家里。那记籍册簿,不过是对它们名目、形状、数量的记录而己。”
王阳明的语调陡然升高,带着一种惋惜和警醒:“然而,世间那些所谓的学者,却不懂得从自己的‘心’中去探求《六经》的实质真理!他们只会徒劳地在‘影响’(影子与回响)之间考据索隐,拘泥于文字词句的细枝末节,还固执地、洋洋得意地认为这就是《六经》的真谛了!” 王阳明的手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环视众人,带着一种悲悯的讽刺:“这难道不像那富户的不肖子孙吗?不致力于守护祖宗留下的成规,不实实在在地去享用那库房里堆积如山的财富产业,反而一天天地让它们遗忘、散失殆尽!等到自己沦落为贫贱的穷汉乞丐,还不知醒悟,反而指着那本记籍册簿,西处炫耀叫嚣:‘看啊!这就是我家产业库藏的积蓄!’ —— 这与那些皓首穷经、买椟还珠的腐儒,又有何区别?!”
振聋发聩的“富家子孙”之喻,在讲堂中炸响。弟子们有的恍然大悟,激动得满面通红;有的陷入沉思,眉头紧锁;有的则羞愧地低下了头。
王阳明看着眼前景象,心中那股因丧妻而郁结的阴霾似乎减轻了许多。
讲学,是他与亡妻对话之外,唯一能让他感受到生命存在意义的途径。在这稽山书院,在向弟子们传递心学精义的瞬间,他暂时挣脱了个人命运的枷锁,触摸到了永恒不灭的“心”之本体。
他提笔,饱蘸浓墨,将今日所讲的核心要义,凝聚成一篇光照后世的《尊经阁记》。笔锋如刀,力透纸背,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他对真理的执着和时弊的痛斥。
六月,京师,紫禁城。
乾清宫的西暖阁内,嘉靖帝朱厚熜斜倚在铺着锦缎的御榻上。他刚刚服用过由方士精心炼制的丹药,脸色在袅袅升腾的檀香烟雾中显得有些异样的潮红。
案几上堆积着如山的奏章。他信手拿起一份,正是礼部尚书席书递上的荐才疏。
席书,年高德劭、以耿首著称于世,字字铿锵:
“……臣观当今之世,论才德之卓荦,能匡扶社稷者,屈指可数。生于臣前者,臣见一人,曰杨一清!老成谋国,勋业彪炳,实乃柱石之臣。生于臣后者,臣见一人,曰王守仁!”
“王守仁”三个字,让嘉靖帝的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一下。这个名字在帝国朝堂上不太陌生了。他平定南赣匪患、生擒宁王朱宸濠……这是赫赫战功;创立心学,门徒遍天下,震动儒林……这是思想巨擘。但同时也是“事功”与“心性”之争的漩涡中心,是某些朝臣眼中“标新立异”、“聚众讲学”的“异端”。他的爵位“新建伯”,得来不易,且一首伴随着争议。
席书的奏疏并未停止:“陛下!守仁之学,乃体用兼备,非空谈性命者可比!其功在社稷,其学在人心。今其服阕(守丧期满),例应起复。然御史石金等虽交章论荐,皆如泥牛入海,未蒙圣鉴。臣忧社稷乏才,特冒死以闻!恳请陛下不拘一格,召用大贤。且使其亲领诰卷,趋阙谢恩!一则显陛下求贤若渴之诚,二则安天下士子向学之心,三则使守仁得展经纶,报效朝廷!此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
“亲领诰卷,趋阙谢恩”这八个字,席书写得格外用力。这不仅是为王阳明争取起复,更是要为这位饱受争议的功臣正名,让他堂堂正正地回到帝国的权力中心。
嘉靖帝放下奏疏,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暖阁内静得可怕,只有更漏滴水的“嗒嗒”声。王阳明……一个能力超卓却又难以掌控的人物。
用他,怕其学说不合圣意,门徒势大;不用,又确实如席书所言,是朝廷的巨大损失。杨一清的名字也被提及,这位老臣资历深厚,倒是平衡朝局的好人选。皇帝的目光在“杨一清”和“王守仁”两个名字间来回转动。
最终,他提起朱笔,在奏疏上批了几个字,嘴角泛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很快,诏令发出:召老臣杨一清即刻入阁办事!至于王守仁“领诰卷谢恩”之召,则“寻不果”——“不久之后再说吧”。这很明显,是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缓兵之计。
消息如长了翅膀,飞越千山万水,传到绍兴。
山阴,新建伯府邸的书房。
窗外竹影摇曳,风过沙沙作响。一封来自京师的密函摆在王阳明的案头。信的内容,正是席书荐才的详情与皇帝最终的处置结果。
弟子钱德洪、王畿侍立一旁,神情紧张,眼神却充满期待。
王阳明缓缓展开信笺,目光平静地扫过字句。当看到“召杨一清入阁办事”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当看到关于自己“领诰卷谢恩之召,寻不果”时,他的眼神也只是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归于深潭般的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失望,甚至没有一丝意外。仿佛这朝堂的波谲云诡,权力的予取予夺,都在他心镜的映照之下,纤毫毕现。
“先生……” 钱德洪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愤懑,“席尚书如此力荐,陛下却……这太不公了!先生之功,天下共睹!”
王畿也急切道:“是啊,先生!我们是否该联络京中同门,再行……”
王阳明轻轻抬手,止住了弟子的话头。他放下信笺,目光投向窗外那片在风中起伏的翠竹,缓缓道:“德洪、汝中(王畿字),汝等可知这竹子?”
两人一愣,不明所以。
王阳明继续说道:“风来,竹动。是风动乎?是竹动乎?” 这问题,他曾无数次问过弟子。
“非风动,非竹动,仁者心动。” 王畿下意识地回答,这是心学的经典公案。
王阳明微微颔首,脸上露出如雨后初霁般澄澈的笑意:“然也。外物之来,如风过竹林。其声萧萧,其影婆娑。然竹之本根,可曾动摇?我心如竹根,安住于‘良知’之地。爵位之予夺,诏命之有无,乃朝廷之风,吹拂而过罢了。吹则枝叶动,止则复归静。何须执着?何须介怀?”
王阳明站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给他清瘦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却也更显孤寂。
“席公高义,我心感念。陛下权衡,亦是常情。我辈所求者,非一时之显达,乃心中之‘天理’流行。讲明此学,使天下人知‘心即理’,‘致良知’可成圣成贤,此方为千秋万世之功业。至于入不入朝,领不领卷,何足道哉?” 他的声音平静而坚定,如同山涧磐石。
书房内陷入沉默。钱德洪和王畿看着先生逆光而立的背影。那背影并不高大,却仿佛蕴含着一种足以撑起天地、穿透历史迷雾的力量。外界的喧嚣、个人的荣辱、甚至生死离别的巨痛,似乎都被他吸纳、沉淀,最终化为心学中一颗恒定燃烧的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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