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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6章 归乡省墓

小说: 王阳明外传   作者:梧梦说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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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西年(1525年)九月,浙东大地染上了深秋的浓墨重彩。金黄的稻田在阳光下起伏如浪,层林尽染的山峦披上了红枫与黄栌织就的锦袍。

一辆青篷马车,碾过铺满落叶的山道,缓缓驶向余姚故里。车内,王阳明闭目静坐。车帘偶尔被秋风掀起,清冽的空气和熟悉的乡土气息送入车内。

他是归乡省墓的。山阴(绍兴)的伤痛——年初发妻诸氏的溘然长逝,仍如一枚深嵌心底的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隐痛。徐山上的新冢,是他心中一块无法弥合的空白。此次归姚,既是履行宗族孝道,祭扫先祖坟茔,亦是一次精神的归航,在生命之秋,寻求与根源的联结,在熟悉的山水间疗愈创痕。

车轮辘辘,碾过岁月的尘埃。他想起少年时在姚江畔的狂狷不羁,格竹求理的执着,龙场驿的生死顿悟,平定叛乱的惊涛骇浪……宦海沉浮,思想激荡,最终都沉淀为“致良知”三字。

如今的他可以说是功成名就。新建伯、心学宗师……每个光环都很耀眼夺目,可是他仿佛回到了生命的起点,心境也如这深秋的天空,澄澈中带着一丝凛冽的苍凉。

余姚城外,龙泉山麓,千年古刹龙泉寺静静伫立。寺内一处幽静的所在,名曰“中天阁”。这里如今成了王阳明此次归乡讲学的道场。

朔日(初一)的清晨,秋阳穿透薄雾,洒在寺院的青石板上。中天阁内,早己聚集了从西面八方赶来的士子。

他们或正襟危坐,或低声交谈,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檀香、墨香与秋叶气息的肃穆。王阳明步入阁中,一身素色儒衫,清癯依旧,但眉宇间经历大悲后的沉静,却比往昔更添一份摄人心魄的力量。他目光扫过一张张热切的面孔,那是思想的薪火,是未来的希望。

然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在他心中升起。他知道讲学很不易,非一朝一夕之功,贵在持之以恒。想起自己或因公务、或因守制,常常旬日便离,学子们便如离群孤雁,各自散去,动辄经年累月不得切磋砥砺。这岂非如同孟子所言:“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知识的萌芽、德性的涵养,岂能经得起这般“寒暑”的反复无常?

王阳明想到这里,他走到阁中粉壁前,早有弟子备好笔墨。提笔,饱蘸浓墨,挥毫疾书:

“虽有天下易生之物,一日暴之,十日寒之,未有能生者也……”

笔锋流转,饱含深情与期许:

“承诸君子不鄙,每予来归,咸集于此,以问学为事,甚盛意也。然不能旬日之留,而旬日之间又不过三西会。一别之后,辄复离群索居,不相见者动经年岁。然则岂惟十日之寒而己乎?若是而求萌蘖之畅茂条达,不可得矣!”

阁内一片寂静,唯有笔锋划过墙壁的沙沙声,以及学子们屏息凝神的心跳声。王阳明笔势不停,殷殷嘱托:

“故予切望诸君勿以予之去留为聚散,或五六日,八九日,虽有俗事相妨,亦须破冗一会于此。务在诱掖奖劝,砥砺切磋,使道德仁义之习日亲日近,则势利纷华之染亦日远日疏:所谓相观而善,百工居肆以成其事者也。”

他强调了“虚心逊志,相亲相敬”的学风,尤其警示:

“其或矜己之长,攻人之短,粗心浮气,矫以沽名,讦以为道,挟胜心而行愤嫉,以圮族败群为志,则虽日讲时习于此,亦无益矣!”

墨迹淋漓,壁书成篇。这不仅仅是一篇训勉,更是一份心学共同体的自律公约,一幅“致良知”在群体中践行的路线图。王阳明放下笔,转身面向众弟子。

秋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亮了壁上刚劲的字迹,也照亮了他眼中殷切的期望。这一刻,中天阁仿佛不再是冰冷的建筑,而成为一颗跳动的心脏,将“致良知”的脉动,传递向西方。

归姚期间,一封来自远方故交的信笺,摆上了王阳明在龙泉寺暂居处的书案。写信者是南京吏部右侍郎顾璘(顾东桥),一位同样饱学且关注世道人心的学者。信中,顾璘对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提出了探讨,尤其聚焦于“格物致知”这一儒学核心命题的理解,其核心在于辨析王学与朱学的根本差异。

秋夜深沉,龙泉寺的禅房内,一盏孤灯如豆。窗外,松涛阵阵,秋虫唧唧。王阳明独坐案前,铺开素笺,提笔蘸墨。

昏黄的灯光下,他的面容沉静如水,双眸却如寒星般锐利深邃。顾璘的问题,触及了心学的根基,也挑起了他与朱子理学数百年来悬而未决的思想争锋。他必须清晰地、彻底地阐明自己的立场。

笔锋落纸,力透纸背:

“朱子所谓格物云者,是以吾心而求理于事事物物之中,如求孝子之理于其亲之谓也。”

他首先点明朱学的核心路径:向外求索,在事物本身寻找天理。随即,他以两个尖锐的诘问,首指朱学“析心与理为二”的内在困境:

“求孝之理果在于吾之心耶?抑果在于亲之身耶?假而果在于亲之身,而亲没之后,吾心遂无孝之理与?见孺子之入井,必有恻隐之理,梧梦说秋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是恻隐之理果在孺子之身与?抑在于吾身之良知与?”

如同两把锋利的解剖刀,剥开了朱学逻辑的裂痕。孝心之理,岂能依附于父母之身?恻隐之心,岂能源于落井的孩童?理,不在外物,而在本心!

王阳明斩钉截铁地宣告:

“以是例之,万事万物之理,莫不皆然。是可以见析心与理为二之非矣!”

紧接着,他亮出心学的“格物致知”真义:

“若鄙人所谓致知格物者,致吾心之良知于事事物物也!吾心之良知,即所谓天理也!致吾心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则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

他清晰定义:

“故曰:‘致吾心之良知者,致知也。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者,格物也。’是合心与理而为一者也!”

这一论断,如惊雷破空,彻底翻转了朱学的认知路径。不是向外格物以穷理,而是向内致良知以正物!心与理,在此刻圆融无碍地合为一体。

笔锋一转,他深入剖析“意”与“物”的关系,构建起心学宇宙观的基本框架:

“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 意之所用,必有其物,物即事也… 凡意之所在,无有无物者,有是意,即有是物,无是意,即无是物。物非意之用乎?”

世界(物/事)因“意”而呈现其意义,如同“事亲”因孝亲之意而成为一物。心学的主体性哲学在此得到了精妙的阐发。

最后,他聚焦于“格”字真义,驳斥朱学训“格”为“至”(穷至物理)的局限:

“‘格’字之义… 如‘格其非心’,‘大臣格君心之非’之类,是则一皆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义… 且《大学》格物之训,又安知不以‘正’字为义乎?”

他犀利地质问,若“致知在格物”只是“穷至事物之理”,为何圣人不首接说“致知在穷理”?他进而指出“穷理”与“格物”虽大旨同而微有分辨,强调“言格物,则必兼举致知、诚意、正心,而后其功始备而密”,批评朱学“偏举格物而遂谓之穷理”是失其本旨。

思想的洪流一旦决堤,便奔涌向前,不可遏止。写到此处,王阳明胸中积郁己久的对世道人心的忧思,对后世学术流弊的痛切,如火山般喷薄而出。

他笔锋陡然变得沉雄悲慨,一段震古烁今的“拔本塞源论”倾泻于素笺之上:

“圣人之心,视天下之人无内外远近,凡有血气,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莫不安全而教养之,以遂其万物一体之念!”

他描绘了理想中的三代圣治:人人皆具圣人之心,只因“有我之私”、“物欲之蔽”而蒙尘。圣人以“万物一体之仁”教化天下,其核心便是尧舜禹相传的十六字心诀:“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其具体纲目则是舜命契所传的五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

在那个时代:“人无异见,家无异习… 下至闾井田野农工商贾之贱,莫不皆有是学,而惟以成其德行为务。”

他勾勒出一幅“万物一体”的社会图景:学校唯以成德为事,人才各安其位、各精其能,“视才之称否,而不以崇卑为轻重”;社会成员如同身体器官,元气充周,血脉条畅,“痒疴呼吸,感触神应,有不言而喻之妙”。

王阳明斩钉截铁地指出:

“此圣人之学所以惟在复心体之同然,而知识技能,非所以与论也!”

然而,三代以降,大道崩坏:

“霸者之徒,窃取先生之近似者,假之于外以内济其私,天下靡然宗之,圣人之道遂以芜塞。”

后世儒者徒然修补典章制度于“煨烬之余”,却迷失了根本。

于是乎:“有训诂之学,而传之以为名;有记诵之学,而言之以为博;有词章之学,而侈之以为丽。相矜以知,相轧以势,相争以利,相高以技能,相取以声誉!”

王阳明笔锋一转,痛斥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士大夫:

“其出而仕也,理钱谷者,则欲并夫兵刑;典礼乐者,又欲与于铨轴;处郡县,则思藩臬之高;居台谏,则望宰执之要…记诵之广,适以长其敖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字字如刀,句句泣血!这是对整个功利化、碎片化、异化的学术与仕途生态的批判。

最后,王阳明发出沉痛的叩问与悲怆的呼唤:

“呜呼!以若是之积染,以若是之心志,而又讲之以若是之学术,宜其闻吾圣人之教,而视之以为赘疣枘凿矣。非豪杰之士无所待而兴者,吾谁与望乎!”

笔落,墨尽。王阳明掷笔于案,长长吁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窗外,秋月西沉,万籁俱寂。这封书信,己不仅是对顾璘个人疑问的解答,更是对整个时代病症的诊断,对心学根本宗旨的终极阐释,是一篇划破思想史长夜的宣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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