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西年（1525年）深秋的绍兴，光相桥下的河水泛着清冷波光，西郭门内的旧宅院中，工匠们正拆下最后一块朽木。门生们穿梭忙碌，王阳明静立庭中，目光穿透飞扬的尘土，仿佛己看见书声琅琅的未来。
“先生，匾额题‘阳明书院’西字可好？”弟子王畿捧来墨迹未干的字样。王阳明轻抚长须：“名字非紧要，惟愿此地成破心中贼之战场。”
知府南大吉踏着晨霜而来，绯袍在萧瑟秋色中格外醒目。“先生终有自家讲坛矣！”
他环视这座由废弃官仓改造的书院，青砖黛瓦，棂窗洞开，讲堂内仅设蒲团数十，却留出宽阔廊道。
他不禁皱眉：“先生，这…”
“昔年在赣州，学子坐满墙头；在龙岗，夷人环立如堵。学问不在雕梁画栋，心敞处皆是明堂。”王阳明遥指光相桥头，“他日若听者云集，桥畔柳荫皆可坐论良知。”
开讲那日，霜枫似火映朱门。天未破晓，士农工商己携凳围坐。绸缎商周员外挤在柴夫身侧，老儒生与少年同席。钱德洪高唱学规时，门外驴车仍在络绎载客而来。
“今日论‘知行合一’！”王阳明指着檐下冰棱：“诸君见冰而思寒，此乃知；添衣取暖，即是行。若知寒而不添衣，非真知也！”
满场哄笑中，卖炭翁猛然拍腿：“难怪俺知炭好却懒制炭，原是心中贼作祟！”南大吉在角落奋笔疾书，砚中墨水结起薄冰。
冬月初雪覆瓦，南大吉踏进书院，肩头积雪未拂。“圣命召我入京述职。”他苦笑茶盏，“恐难再听先生讲‘破心中贼’了。”王阳明凝视庭中老梅：“在赣州平匪时，我悟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元善治绍兴三载，扫衙蠹、减赋税，然最可贵者——”他指向窗外纷飞雪幕中渐聚的人影，“民心这把伞，比万民伞更难得。”
次日拂晓，百余名青衫学子跪满伯府石阶，为首的钱德洪手捧联名书：“南知府兴学恤民，乞先生挽留！”
王阳明扶起众人，却道：“昔年我谏君遭杖，谪龙场；今若阻贤臣觐见，岂非令知府蒙垢？”他展纸挥毫，作《送南元善入觐序》：
“君子之仕也，不以宠利居成功；其退也，不以毁誉沮初心。元善此去，当如鉴水行舟，澄澈自照。使朝廷见越人泣血之诚，知良知化民之功，则虽千里犹在讲堂矣！”
南大吉启程那日，光相桥畔演奇景——商户挂“暂歇牌”，农人歇锄耙，书院弟子列队相送。待官船解缆，忽见岸边展开十丈素绢，上千百姓指印缀成红梅，绢心大书：“心如鉴水，官似春风”。
南大吉伏舷痛哭时，王阳明独立风雪，对王畿轻语：“此方是真万民伞，非缙绅做戏。”
十一月寒夜，新科举人钱楩踏雪叩门。书院暖阁里，炭火映着他眉间忧色：“晚辈将赴春闱，然读先生《拔本塞源论》，言科举使人‘相矜以知，相轧以势’，何其痛切！今楩入场，岂非助纣为虐？”
王阳明拨亮灯芯，墙上剪影随语声起伏：“我非反科举，乃痛士子失本心。”
他取果盘排兵布阵：“比如橘子，若为充饥而食，是良知；若计较他人得大橘，便是私欲。”又指壁上《格竹图》：“昔我格竹致病，因求理于外物；尔今畏科举如虎，何尝不是被虚名所格？”
钱楩汗涔涔下。王阳明忽转锋锐：“若场中遇题诋毁心学，当如何？”见举人语塞，他朗笑：“嘉靖二年会试，考官以心学策问设陷。弟子徐珊掷笔而出，欧阳德却从容作文阐扬。结果如何？徐珊失进士得风骨，欧阳德登科而不改初心，良知岂在形式？”
更漏三响，钱楩拜别时积雪己深尺。王阳明送至仪门，忽指雪地足迹：“功名如雪上痕，良知乃履冰心。心正，则步步生莲；心迷，平路亦堕深渊。”
钱楩离去后，王阳明凝视侍立两侧的弟子，笑意如谜。王畿忽嗤笑：“先生莫激将，德洪兄正天人交战呢！”钱德洪满面通红——父亲连催三封家书，责他“弃功名如敝履，枉费十年寒窗”。
“德洪啊，”王阳明轻叩书案，“汝父号‘心渔翁’，盼你钓得金鳌光门楣，此心岂不善哉？”见弟子垂首，他取嘉靖二年落第旧事点化：“当日我言‘世以不第为耻，吾以不第动心为耻，今当补半句——‘以畏第避世为障’！”
烛火噼啪炸响，王阳明起身踱步，语如钟磬：
“名利如镜中花，愚者扑镜求花，智者笑其痴妄——此汝所知也。然智者若毁镜厌花，岂非另立心牢？”
王阳明执戒尺点向钱德洪胸口：
“至善之境，当如观庭花：不开不拒，不喜不憎。今汝拒功名如避蛇蝎，与追名逐利者何异？皆是被外物所转！”
王畿拊掌接口：“先生曾教观心之法——念头起灭如云卷舒，莫逐莫拒。功名不过大些的念头罢了！”满堂哄笑中，钱德洪如遭电掣，伏地泣拜：“弟子破障矣！”
王阳明扶起爱徒，目光如炬：“明年春闱，天下士子将视尔等为良知活证。若德洪高中而持心如常，王畿落第而从容自若，方显心学真力量！”
他展开给徐爱的《科场谕示》手稿，指“入场切勿以得失横在胸中”一行朱批：“此非权宜之计，实乃炼心秘法！”
嘉靖五年正月十八，钱德洪与王畿青袍布履，拜别书院。王阳明赠锦囊二枚：“至淮扬水驿启视。”舟入运河，二人拆囊——王畿得“抱雪眠冰心自暖”，德洪获“良知光处即桂枝”。相视一笑，皆知先生以心法融科谚。
彼时京城早燃战火。大学士蒋冕怒摔试卷：“王守仁遣弟子围猎科场耶？”原来会试策问暗藏杀机：“或谓心学近禅，坏礼乱纲，其说安在？”贡院号舍中，王畿运笔如剑：
“昔朱陆鹅湖之辩，君子和而不同；今设陷构罪，岂圣朝气象？夫‘良知即天理’，孩提知爱敬，何待外求？若以发明本心为罪，则孔孟俱当领戮！”
三场毕，钱德洪漫步长安街市，见童子争栗竟以良知相劝。放榜日，王畿高中二甲，德洪再度落第。二人相携至国子监前，王畿突登石狮高诵：“不第钱郎眼愈青，春风桃李满越城！”
围观举子愕然之际，德洪长揖笑应：“且看良知火，焚尽八股林！”
当京师科场波澜激荡时，绍兴阳明书院迎来奇异春天。稽山书院旧徒自发轮值讲席，老农登台说“致良知于稼穑”，陶匠演示“知行合一在拉坯”。王阳明立廊下观此盛景，对侍立弟子叹道：“昔在龙岗，夷人持刀剑听讲；今在越中，百姓以生计证道——此方是‘拔本塞源之象’！”
三月捷报传至，书院桃李纷飞。王畿官授南京职方主事却辞不受，径返书院掌教；钱德洪将落第文书悬于讲堂，笑称“破障活教材”。
知府新赠“真儒血脉”匾额下，王阳明执黄首手道：“闻尔廷对首斥时弊，不愧金溪陆门之后！然仕途险于战场，当以良知为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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